學達書庫 > 古龍 > 劍·花·煙雨江南 | 上頁 下頁


  他雖然及時避開了這一陣毒煙,但他的父親已落入別人掌握中。

  笑聲如鬼哭。雷奇峰臉色慘白,手裡的刀已跌落,眼睛盯著這人面具上的一隻鬼眼。

  鬼眼蜂陰惻惻笑道:「還我的命來吧。」

  他身子一縮,似乎想拉著雷奇峰退回去,誰知就在這時,本已暈倒在地上的三個青衣家奴,突然一揮手,數十點寒星暴射而出。

  鬼眼蜂的身子立刻被打成了蜂窩,連一聲慘呼都未及發出。

  雷奇峰一甩腕,恰巧接住了小雷拋過來的刀,反手一刀。

  鮮血飛濺,兩條腿憑空掉了下來。兩條有血有肉的腿。

  沒有腿的人慘呼著,自長索上滑了回去,鮮血一連串灑在地上,也正像是一瓣瓣凋落了的桃花。

  小雷已衝回來,跪倒在他母親身旁。雷夫人的臉色如金紙。

  雷奇峰沉聲問道:「怎麼樣?」

  小雷緊咬著牙,頰上的青筋一根根凸出。那三個青衣家奴已翻身躍起,一排橫擋在他父子的身前,三個人的衣襟都已掀起,露出了腰間皮帶上的紫革囊。

  三隻手按在革囊上,手指瘦削,長而有力,指甲卻修得很短。暗器名家的手,大都是這樣子的。

  黑暗中又響起了那銷魂的笑聲:「滿天花雨,平家三兄弟,幾時做了別人奴才的?倒真是叫人想不到的事。」

  平家三兄弟陰沉沉的臉上,全無表情。

  要發暗器,應得要有一雙穩定的手,要有穩定的手,就得先磨煉出鐵一般的神經。

  人面桃花蜂的笑聲不停:「雷奇峰,你真是個老狐狸,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將平家三兄弟買回來藏在家裡,我佩服你!」

  她的笑聲雖甜美,雷奇峰卻根本沒有聽。對他說來,世上絕沒有任何聲音能比得上他妻子的呼吸。雷夫人的呼吸如游絲。小雷抬起頭,看著他的父親。

  雷奇峰也跪了下來,跪在他妻子身旁,俯下身,輕輕耳語:「人面桃花蜂十三年前已死了,這次來的是假的。」

  雷夫人的臉僵硬如石,目光卻溫柔如水。

  她看著他,他不但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同患難共生死的朋友。她一直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樣。現在,她知道自己已必須離他而去,可是她眼色中並沒有恐懼。

  也許有些悲哀,卻絕沒有恐懼。死並不可怕。

  一個女人,只要能得到個對她一生忠實的丈夫,死又算得了什麼呢?

  雷奇峰輕輕握起她的手,她的目光卻已轉向她的兒子。

  她喉嚨裡忽然有了聲音——一種偉大的力量使得她又能發出聲音。

  那應該是愛的力量,母親的愛:「你不能死——你要找到纖纖,她很好……她一定會替我養個好孫子。」

  小雷垂下頭,伏在他母親胸膛上:「我一定會找到她的,一定會帶著我們的孩子回來看你。」

  雷夫人溫柔的目光中,露出一絲微笑,彷彿想抬起手,來擁抱她的兒子。她並沒有抬起手。永遠沒有。

  母親的胸膛已冰冷。小雷還是跪在那裡,動也不動的跪在那裡。母親的胸膛冰冷時,兒子的心也已冷透。

  平家三兄弟目中似也有熱淚將奪眶而出,但卻沒有回頭。他們不能回頭。

  長索上又有四個人慢慢的滑了進來,誰也不知道這次來的四個人是真?是假?是死?是活?

  平家兄弟空有見血封喉的暗器,竟偏偏不能出手。大廳裡的毒煙已夠濃。

  小雷忽然拾起他母親的刀,凌空翻身,掠起四丈,刀光一閃,四根飛索齊斷。

  四個人一連串跌下來,「砰」的,跌在地上,動也不動。四個假人。

  平家兄弟的暗器若出手,大廳的毒煙就已濃得令人無法呼吸。

  這一窩蜂的花粉雖香,卻是嗅不得的——蜜蜂的花粉雖毒,最毒的還是刺。

  四個人跌在地上,還是沒有動,屋子裡的燈火卻突然一起熄滅。

  黑暗中立刻響起了一片慘呼。誰也沒有聽過這麼多人同時發出的慘呼,那已不是人類的呼聲,而是野獸的吶喊。

  垂死野獸的吶喊。一種聞之足以令人嘔吐、抽筋的吶喊,連續不絕。

  比這種聲音更可怕的聲音,也許只有一種——那就是所有的聲音突又完全停止。

  就像是一刀劃斷琴弦的突然停止,刀砍在肉上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咽喉扼斷的聲音。

  這些聲音誰都沒有聽見,因為所有的聲音都沒法聽見,因為所有的聲音都已被慘呼聲掩沒。慘呼聲停止時,所有的聲音也全都停止。誰也不知道這些可怕的聲音,是怎麼會突然同時停止的。

  誰也不知道這裡怎麼會突然變得如此黑暗,如此靜寂?為什麼連呼吸呻吟聲都沒有?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才亮起一盞燈。

  慘碧色的燈光,冉冉自門外飄了進來,提著燈的,是個身材很苗條的褐衣人。

  燈光剛照出大廳裡的景象,燈籠已自手中跌落,在地上燃燒起來。提燈的人已開始嘔吐。

  無論誰看到這大廳中的景象,都無法忍住不嘔吐。這大廳裡已沒有一個活人。

  燃燒著的火光,照著平家三兄弟的臉,他們臉上帶著種很奇特的表情,像是死也不信自己也會死在別人的暗器下。

  暗器是蜜蜂的毒針,蜜蜂是來自地獄的,現在又已回入地獄。

  雷奇峰倒下時,手裡還緊握著他的雁翎刀,刀鋒已捲。

  他就倒在他妻子身旁,顯見他至死也沒有離開過他妻子半步。

  小雷也已倒在血泊中。血是黑色的,是毒血。

  最後自飛索上滑下來的四個人,此刻已不在他們剛才跌落的位置上。

  他們並不是假人,現在卻也已變成死人。還有多少死人?

  誰也不忍去看,誰也無法看見——燃燒的燈籠已又熄滅。

  但這時窗外卻又有火在燃燒,燒著了窗戶,燒著了樓宇。

  「寸草不留」!只有無情的火,才能使一個地方真的寸草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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