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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


  長街上的燈光已疏,店舖也都上起了門板,只有轉角處一個麵攤子的爐火尚未熄,一陣陣牛肉湯的香氣,在晚風中顯得分外濃冽。

  鐵心蘭笑道:「坐在這種小麵攤上喝酒,倒也別有風味,卻不知道你嫌不嫌髒?」

  花無缺微笑道:「你真的把我看成只肯坐在高樓上喝酒的那種人麼?」

  鐵心蘭嫣然一笑,還未走到麵攤子前,已大聲道:「給我們切半斤牛肉,來一斤酒。」

  麵攤旁擺著兩張東倒西歪的木桌子,此刻都是空著的,只有一個穿著黑衣服的瘦子,正蹲在麵攤前那張長板凳上喝酒。

  朦朦朧朧的熱氣與燈光下,這黑衣人瘦削的臉,看來簡直比那小木櫥裡的滷菜還要乾癟。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卻比天上的星光還亮。

  他箕踞在板凳上,一面啃著鴨頭,一面喝著酒,神思卻已似飛到遠方。

  一個落拓的人,坐在簡陋的麵攤上喝酒,追悼著逝去的青春與歡樂,這本是極普通的情況。鐵心蘭和花無缺也沒有留意他。

  他們天南地北的聊著,但後來他們忽然發現,無論他們聊什麼,都好像總和小魚兒有些關係。

  花無缺笑道:「如此良宵,有酒有肉,這本已足夠了,但我卻總還覺得缺少了什麼,現在我才知道缺少的是什麼了。」

  鐵心蘭垂下了頭,道:「你是說……缺少一個人?」

  花無缺嘆道:「沒有他在一齊,你我豈能盡歡?」

  鐵心蘭默然半晌,抬頭道:「你想,我們三個人會不會有在一齊喝酒的時候。」

  花無缺道:「為什麼不會有?」

  他一笑舉杯,道:「來,你我且為江小魚乾一杯。」

  「江小魚」,這三個字說出來,那黑衣人突然拋下了鴨頭,放下了酒杯,目光閃電般向他們掃了過去。

  鐵心蘭一飲而盡,臉更紅了。她臉上雖有笑容,目中卻似含有淚光,悠悠道:「我若也是個男人,那有多好……」

  她抬起頭,忽然發覺一個乾枯瘦削的黑衣人,已走到面前,一雙發亮的眼睛,不停地在他們臉上打轉。

  ***

  花無缺和鐵心蘭都怔住了。

  這黑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們幾眼,忽然向花無缺道:「你就是花無缺?」

  花無缺更驚奇道:「正是,閣下……」

  黑衣人根本不聽他說話,已轉向鐵心蘭,道:「你就是鐵心蘭!」

  鐵心蘭點了點頭,已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黑衣人眼睛瞪得更大,道:「你們方才可是為江小魚乾了一杯?」

  她知道小魚兒仇人不少,她以為這黑衣人也是來找麻煩的,誰知這黑衣人竟拉過張凳子,坐了下來,道:「好!你們為江小魚乾一杯,我最少要敬你們三杯!」

  他竟舉起那酒罈,為他們各各倒了杯酒。鐵心蘭和花無缺望著面前的酒,也不知是喝好,還是不喝好。

  黑衣人自己先仰脖子乾了一杯,瞪眼道:「喝呀!你們難道怕酒中有毒不成?」

  花無缺還在懷疑著,鐵心蘭已大聲道:「對不起,我們沒有和陌生人喝酒的習慣,你若要敬我們的酒,至少總得先說出你是誰?」

  黑衣人道:「你也莫管我是誰,只要知道我是江小魚的朋友就好了。」

  鐵心蘭瞪眼瞧了他半晌,道:「好,你既是江小魚的朋友,我就喝了這一杯。」

  黑衣人轉向花無缺,道:「你呢?」

  花無缺微微一笑,道:「在下喝三杯。」

  黑衣人大笑道:「好,你很好,很夠朋友。」

  他和花無缺對飲了三杯,又道:「你在這樣的星光下,和這樣的美女坐在一齊喝酒,心裡居然還沒有忘記江小魚,好……好,我再敬你三杯!」

  那罈酒已差不多快空了,這黑衣人眼睛雖然清亮,但神情間卻似已有些醉意,再不管別人喝不喝,也不和別人說話,只是自己一杯又一杯地往肚子裡灌,不時仰望著天色,似乎在等人。

  他等的是誰?

  鐵心蘭凝目瞧著他,忍不住又道:「你真的和江小魚是朋友?」

  黑衣人瞪眼道:「江小魚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我為何要冒認是他朋友?」

  他語聲頓了頓,忽然又道:「你們若是瞧見他時,不妨代我向他問好。」

  鐵心蘭試探著又道:「我們見著小魚兒時,說你是誰呢?」

  黑衣人沉吟道:「你就說是他大哥好了。」

  鐵心蘭忽然長身而起,厲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黑衣人道:「我不是剛告訴你……」

  鐵心蘭冷笑道:「放屁,小魚兒絕不會認別人是他大哥的,你休想騙我。」

  黑衣人忽然大笑起來,道:「好,好,你們當真不愧是小魚兒的知己——不錯,我一心想要他叫我一聲大哥,但他卻總是要叫我兄弟。」

  鐵心蘭忍不住又道:「喂,我看你像是有什麼心事?是麼?」

  黑衣人又瞪起眼睛,道:「心事?我會有什麼心事?」

  鐵心蘭道:「你若真將我們當成江小魚的朋友,為何不將心事說出來,也許……也許我們能幫你的忙。」

  黑衣人忽然仰天狂笑,道:「幫忙!我難道會要別人幫忙!」他高亢的笑聲中,竟也充滿了悲痛與憤怒。

  鐵心蘭還想再問,卻被花無缺以眼色止住了。遠處傳來更鼓聲,已是二更三點。

  黑衣人突又頓住笑聲,凝注著花無缺與鐵心蘭,道:「好,你們就每人敬我三杯酒吧,這就算幫了我的忙了。」

  ***

  六杯酒下肚,黑衣人仰天笑道:「我本當今夜只有一個人獨自度過,誰知竟遇著了你們,陪我痛飲了一夜,這也算是我人生一大快事了……」

  黑衣人霍然站起,像是想說什麼,卻連一個字也沒有說,扭過頭就走。

  他走到麵攤子前,把懷裡的東西全都掏了出來,竟有好幾錠金子,有十幾粒珍珠,他隨手拋在麵攤上,道:「這是給你的酒錢,全給你。」

  麵攤老闆駭得怔住了,等他想說「謝」時,那黑衣人卻已走得很遠,昏黃的燈光,將他的影子長長拖在地上。

  他看來是如此寂寞,如此蕭索。

  花無缺緩緩道:「在他臨死前的晚上,他本都以為要獨自度過的,他竟找不到一個朋友來陪他度過最後的一天。」

  鐵心蘭失聲道:「臨死的晚上?最後一天?」

  花無缺嘆道:「你還瞧不出麼?……」

  他忽然頓住語聲,拉著鐵心蘭掠了出去。

  那黑衣人腳步踉蹌,本像是走得極慢,但銀光一閃後,他就忽然不見了,竟像是忽然就被夜色吞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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