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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花無缺心裡又何嘗沒有許多懷疑難解之處,只不過他心裡的事,既沒有人可以傾訴,他自己也不願對別人說。

  天亮時,宿酒又使他朦朧睡著,也不知睡了多久,院子裡忽然響起了一陣騷動聲,才將他驚醒了。

  他披衣而起,剛走出門,便瞧見江別鶴負手站在樹下,瞧見他就含笑走過來,含笑道:「愚兄昨夜與人有約,不得已只好出去走了走,回來時才知道賢弟你獨自喝了不少悶酒,竟喝醉了。」

  他非但再也不提昨夜在酒樓上發生的事,而且稱呼也改了,口口聲聲「愚兄」,「賢弟」起來,好像是因為那些事根本是別人在挑撥離間,根本不值一提——這實在比任何解釋都好得多。

  花無缺目光移動,道:「現在不知是什麼時辰了?」

  江別鶴笑道:「已過了午時。」

  花無缺失聲道:「呀,我這一覺睡得竟這麼遲……」他一面說話,一面匆匆回屋梳洗。

  江別鶴也跟了進去,試探著道:「愚兄陪賢弟出去逛逛如何?」

  花無缺笑道:「小弟已在城裡住了如此久,江兄還擔心小弟會迷路麼?」

  江別鶴在門口又站了半天,才強笑道:「既是如此,愚兄就到前面去瞧瞧段姑娘了。」

  他似乎已發覺花無缺對他有所隱瞞,嘴裡不說,心裡已打了個結,走到院子裡,就向兩個人低低囑咐了幾句。

  那兩條大漢齊聲道:「遵命。」

  江別鶴瞧著他們奔出院外,嘴角露出一絲獰笑,喃喃道:「花無缺呀花無缺,我雖然一心想結納於你,但你若想對不起我,就莫怪我也要對不起你了!」

  ***

  花無缺像是在閑逛。只見他在一家賣鳥的舖子前,聽了半天鳥語,又走到一家茶食店,喝了兩杯茶,吃了半碟椒鹽片。路上立刻就有個人,回去稟報江別鶴。

  江別鶴沉吟道:「喝茶……他一個人會到茶館裡去喝麼?難道他約了什麼人在那茶館裡見面不成?」

  那大漢道:「花公子在那茶館裡坐了很久,並沒有人過去和他說話。」

  又過了半晌,一人回稟道:「花公子此刻在街頭瞧王鐵臂練把式。」

  江別鶴皺眉道:「那種騙人的把式,他也能看得下去?……你們可瞧見那邊人叢裡,有什麼人和他說話麼?」

  那大漢道:「沒有。」

  江別鶴道:「現在誰在盯著他?」

  那大漢道:「那條街是宋三和李阿牛在管的」

  話未說完,宋三已慌慌張張地奔了回來,伏地道:「花公子忽然不見了!」

  江別鶴赫然震怒,拍案道:「你難道是瞎子麼?光天化日之下,行人往來不斷的街道上,他絕不能施展輕功,又怎會突然不見?」

  宋三顫聲道:「那王鐵臂和徒弟練完單刀破花槍,就輪到他女兒耍流星鎚,誰知她正使到一招『雲裡捉月』,流星鎚的鏈子忽然斷了,小西瓜般大小的流星鎚,沖天飛了出去,瞧把式的人都怕它掉下來打著腦袋,驚呼著四下飛逃,那把式場立刻就亂了。」

  江別鶴道:「流星鎚的鏈子,是怎麼斷的?」

  宋三道:「小的不知道。」

  江別鶴冷冷道:「你只怕是瞧王鐵臂的女兒瞧暈了頭吧。」

  宋三以首頓地道:「小……小的不敢。」

  江別鶴厲聲道:「你這雙眼睛既然如此不中用,還留著它幹什麼?」

  話未說完,已有兩條大漢將宋三拖了出去,宋三臉如死灰,卻連求饒的話都不敢說出來。

  過了半晌,後面便傳入一聲悽厲的慘呼!

  江別鶴卻似根本沒聽見,只是喃喃自語道:「花無缺那裡去了?他為何要躲著我?莫非他真的和江小魚有約,要來對付我?這兩人若是聯成一路,我該如何是好?」

  他話聲說得很輕,目光已露出殺機,冷笑道:「寧可我負天下人,莫令一人負我……江別鶴呀江別鶴,這句話你千萬忘記不得!」

  ***

  花無缺出了城,嘴角帶著微笑。現在若有人問他:「那流星鎚鏈是怎會斷的?」他一定會笑得很大聲——能用一粒小石頭打斷那精鐵鑄成的鏈子,他對自己的手力也不禁覺得很滿意。

  花無缺到達花林時,錦繡般的繁花,已被昨日的劍氣摧殘得甚是蕭索,陰霾掩去了日色,風中已有涼意。

  花無缺想到自己又要和燕南天相對,嘴角的笑容竟瞧不見了,但他縱然明知此行必有兇險,也是非來不可。

  花無缺踏著落花,走入花林,燕南天並未在林中,卻有個白衣如雪的女子,垂頭斜倚在花樹旁,似乎在細數著地上的殘花。

  她背對著花無缺,花無缺只能瞧見她苗條的身子,和那烏黑的,長長披落在肩頭的柔髮。

  花無缺雖然瞧不見她的臉,但一眼瞧過去,便已瞧出她是誰了——鐵心蘭,鐵心蘭怎麼還在這裡?

  他想不到在這裡見到鐵心蘭,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招呼她,他的心裡似乎有些發苦。

  她心頭似有許多心事,根本不知道有人來了,涼風輕撫著她的髮絲,她的頭髮像緞子般光滑。

  良久良久,才聽得幽幽長嘆了一聲,喃喃道:「花開花落,頃刻化泥,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

  花無缺本不想驚動她,也不忍驚動她,又想悄悄轉身走出去,但此刻卻也不禁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鐵心蘭似驚似喜,猝然回首,道:「你……」她只說了一個字。她瞧見來的竟是花無缺,便立刻楞住了。

  花無缺心中縱有許多心事,面上卻只是淡淡笑道:「你好麼?」

  在這一瞬間,他實在想不出別的話來說。又有誰知道他在這一句淡淡的問候裡,含蘊著多少情意。

  鐵心蘭也似不知該說什麼,只有輕輕點了點頭。

  過了半晌,花無缺又微笑答道:「你想不到來的是我,是麼?」

  鐵心蘭垂下了頭,悠悠道:「瞧見你沒有受傷,我實在很高興。」

  她說話的聲音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但花無缺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他心裡一陣刺痛。

  他努力想使自己的笑容變自然些,但無疑是失敗了,幸好鐵心蘭並沒有瞧見他的笑容。

  她彷彿根本不敢看他。又過了半晌,鐵心蘭才又嘆息著道:「我本來有許多話想對你說,卻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花無缺的微笑更苦澀,柔聲道:「有些人是很難被忘記的,有時你縱然以為自己忘卻了他,但只要一見著他,他的一言一笑,就都又重回到你心頭……」

  鐵心蘭道:「你……你能原諒我?」她霍然抬起頭,目中已滿是淚珠。

  花無缺也不敢瞧她,垂首笑道:「你根本沒有什麼事要求人原諒的,我若是你,說不定也會如此。」

  鐵心蘭道:「但我實在對不起你,你……你為什麼不罵我?不怪我?那樣我心裡反而會好受些,你的同情和瞭解,只有令我更痛苦。」她語聲漸漸激動,終於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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