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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還有誰能救你?」

  「我自己。」

  「沈某倒要瞧瞧你如何能救你自己……」喝聲中,手掌直拍金猿星天靈。

  金猿星大聲道:「那鏢銀你不想要了麼?」

  沈輕虹手掌立刻在空中頓住。

  金猿星咬緊牙關,哈哈大笑道:「我早就算準你不敢動手殺我的,你若想要鏢銀,只有我能給你,除非你有這膽子不要鏢銀。」

  沈輕虹手掌不停顫動,幾次想要擊下,幾次都頓住,終於長長嘆息了一聲,收回手掌,道:「算你贏了。」

  這一批鏢銀委實關係整個「三遠鏢局」的命運,沈輕虹一生從不負人,又怎能負對他義重如山的三遠鏢主?

  金猿星瘋狂般笑道:「沈輕虹,如今你可知道了吧!無論誰想殺我,都沒有那麼容易!」

  ***

  夜色已深,小鎮上燈火已闌珊。就連那「太白居」中的酒鬼,都已踉蹌著腳步,互相攜扶著散步去了,那酒保揉著發紅的眼睛,正待上起店門。突然間,只見一輛馬車自街頭走過來,拉車的卻不是馬,而是個人——正是那騙了人家一千兩銀子的大漢。自門裡透出來的昏黃燈光中望去,只見這大漢滿身鮮血,滿面殺氣,看來有幾分似惡鬼,又有幾分似天神!

  這酒保駭得臉都白了,方自躲回去,這大漢已拉著車到了門口,要兩匹馬才拖得動的大車,在他手裡,竟似是輕若無物。

  燕南天將大車靠在牆上,懷抱熟睡的嬰兒,大步走進店裡,那店伙壯起膽子,陪笑道:「大……大爺要……要什麼酒?」

  燕南天眼睛一瞪,喝道:「誰說我要酒?」

  酒保怔了怔,道:「大爺不……不要酒,要什麼?」

  燕南天道:「米湯!」

  酒保更怔住了,苦著臉道:「小店不……不賣……」

  燕南天「叭」的一拍桌子,大聲道:

  「先去煮幾碗濃濃的米湯,再拿酒來。」

  這酒保駭得膽子都快破了,那裡還敢說「不」字。

  ***

  嬰兒喝了米湯,睡得更沉了,燕南天喝著酒,目中神光卻更驚人,那酒保連瞧也不敢瞧他一眼。

  雖然不敢瞧,卻偷偷數著——不到盞茶時分,燕南天已用海碗喝下了十七碗烈酒!

  那酒保駭得吐出了舌頭,幾乎縮不回去。

  突見燕南天摸出兩錠銀子,拋在桌上,大聲道:「去替我買些東西來。」

  「大……大爺要買甚麼?」

  「棺材!兩口上好的棺材!」

  那酒保駭得幾乎一個觔斗跌了下去,雖張開了嘴,卻過了半晌還說不出話,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燕南天又一拍桌子,兩錠銀子突然跳了起來,竟不偏不倚,跳進他懷裡,燕南天喝道:「棺材,兩口上好的棺材,聽到了麼?」

  「聽……聽……聽……」

  「聽到了還不快去!」

  那酒保見了鬼似的,轉身就跑,燕南天喝下第二十八碗酒時,他已乖乖的將棺材運了回來。

  燕南天紅著眼睛,自車廂中將江楓和月奴屍身捧出來,捧入棺材裡,每件事他都是親手做的。他不許別人再碰他二弟一根手指。

  然後,以赤手釘起了棺蓋。他將一枚枚鐵釘釘入木頭裡,就像是釘入豆腐裡似的。

  那酒保眼睛更發直了,也不知今天撞見的是神是鬼?

  面對棺木,燕南天又連盡七碗。他沒有流淚,但那神情,卻比流淚還要悲哀。手裡端著最後一碗酒,他呆呆的站著,直過了幾乎有半個時辰,然後,燕南天終於緩緩道:「二弟,我要你陪著我,我要你親眼瞧著我將你的仇人一個個殺死!」

  ***

  夕陽滿天,照著太原大街上最大的一面招牌,招牌上三個大金字,閃閃發著光,這三個字是:「千里香」。

  「千里香」可真是金字招牌,山西人個個都知道。「千里香」賣出來的香料,那是絕不會有半分摻假的。

  黃昏後,「千里香」舖子裡十來個伙計,正吃著飯,大街上行人熙來攘往,正是最熱鬧的時候。突然一輛大車直馳而來,駛過長街,趕車的一聲吆喝,宛如霹靂,這大車已筆直闖入「千里香」店舖裡。伙計們驚怒之下,紛紛撲了過來,只見那趕車的大漢一躍而來,也不知怎地,十來個伙計但覺身子一麻,全都不能動了,眼睜睜瞧著他將一罈罈上好的香料,全都塞到兩口棺材裡去。

  片刻後那大漢便又趕車子急駛而出,口中喝道:「半個時辰後你等便可無礙,香料銀價,來日加倍奉還!」

  大街上的人,竟都被這大漢的神氣所懾。滿街人竟沒有一個敢攔住這輛馬車。

  ***

  下午,瓜田裡散發出象徵著豐收的清香。一個農家少婦,懶洋洋地坐在瓜田旁,樹蔭下。

  她半敞著衣襟,露出了那比瓜田裡的瓜還要成熟的胸膛,正以比瓜汁還甜的乳汁,餵著懷抱中的嬰兒。涼風入懷,她似乎已要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覺得有雙眼睛在盯著她的胸膛。農村中本也有不少輕薄的小伙子,她平日也被人瞧得不少,兒子都有了的人,那裡還會在乎這些,但此刻,她卻覺得這雙眼睛似是分外不同。她不由自主張開了眼,只見旁邊一株樹下,果然有個陌生的大漢,這大漢身軀並不甚雄壯,衣衫也不甚堂皇,面目間更帶著幾分憔悴之色,但不知怎地,看來卻威風得很。奇怪的是這麼條大漢,懷裡卻抱著個嬰兒。

  這少婦雖覺得有些奇怪,也不理會,又自垂下了頭,只聽那大漢懷抱中的嬰兒,突然啼哭起來,哭聲倒也洪亮。她才做媽媽沒多久,心中正充滿了母性的溫柔,聽得這哭聲,忍不住又抬起頭,這一次她便發覺那大漢盯著她胸膛的那雙眼睛裡,並沒有什麼色迷迷的神情,卻充滿懇求之意,不禁一笑,道:「這孩子的娘不在麼?」

  那大漢搖頭道:「不在。」

  少婦沉吟半晌,道:「看來他是餓了。」

  那大漢點頭道:「是餓了。」

  少婦瞧了瞧自己懷中的嬰兒,突然笑道:「把你的孩子抱過來吧,我來餵他,反正這幾天我吃了兩隻雞,奶水正足,咱們小妞兒也吃不了。」

  那大漢威武的面上,立刻露出喜色,趕緊道:「多謝。」將孩子抱了過去。

  只見這孩子胎毛未落,出生最多也不過幾天,那細皮嫩肉的小臉上,卻已有了條刀痕。

  那少婦不禁皺眉道:「你們帶孩子真該小心些,這孩子的娘也真是,竟放心把這麼小的孩子交給你一個大男人。」

  那大漢慘然道:「這孩子的娘已死了。」

  少婦楞了一楞,伸手撫摸著這孩子的小臉,黯然嘆道:「從小就沒有娘的孩子,真是可憐。」

  那大漢仰天長長嘆息了一聲,垂目望向孩子,心裡也正有說不出的悲哀,說不出的憐惜。這孩子生來似乎就帶有噩運,初生的第一天,就遇著那麼多兇殺,死亡,他這一生的命運,似乎也註定要充滿災難,可憐他什麼也不知道,此刻,他那張小臉上,反似充滿了幸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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