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劍毒梅香 | 上頁 下頁
二一


  辛捷更迷惘了,他再也想不透,這個風華絕代的少女,竟是那丐者的女兒,他更想不透為何這少女請自己到舟上飲酒,又說自己照顧了她的父親,難道這丐者真是她父親嗎?即使這丐者是她父親,自己也未照顧過這丐者呀。

  何況她的船是那一條呢?江邊上有這許多船,又怎知那一艘是呢?自己即使有心赴約,但也總不能條條船都去問一問呀。

  這許多問題在辛捷心頭打著轉,他自語道:「奇遇,奇遇,的確是奇遇,這少女美得離奇,這番倒給范治成說中了。」

  說到這裏,也怪得離奇,他猛地一拍前額,忙道:「我真是糊塗,那范治成看來知道這怪丐的底細,今日回去,我一問他,不是什麼事都知道了嗎?」

  於是,他暫且將這些問題拋開,整了整衣衫,向仍在江邊等著自己的渡船走去。

  但船至江心,辛捷望著浩浩江水,心思仍然紊亂得很。

  在石室中的十年,他習慣了單調而枯燥的生活,習慣了除卻武功之外,他不去想任何事,但是此刻他離開石室踏入江湖只寥寥四、五天,已有那麼多事需要他去考慮和思索了。

  梅山民交給他的,是一件那麼困難和複雜的任務。

  十年前的慘痛回憶,他也並未因時間的長久,而有所淡忘。

  再加上他自己最近才感覺到的那一種「甜蜜的煩惱」,他曾用了許多力氣救回來的方姓少女那哀怨而美麗的眼睛,黃鶴樓下翠綠少女的甜甜的笑,現在都使他心湖中起著漣漪。

  就算是鳳林班的那個妓女稚鳳吧,雖然他鄙視她的職業,但那種成熟女子的柔情風韻,也是他從未經歷過的,也使得他深深地被刺激著,雖然他分不清那是屬於心靈的,還是屬於肉體的。

  船靠了岸。

  那車夫正坐在車上,縮在衣領裏疲倦而失神地等著他,他不禁開始對世界上一些貧苦而卑微的人們,起了一種憐憫同情。

  車夫見他來了,欣喜地跳下車來,打開車門,恭敬地問道:「老爺回家去吧?」

  辛捷點了點頭,他開始想:「人們的慾望有著多大的不同呀!這車夫看到我來了,就覺得很滿足和欣喜,因為他也可以回到他那並不安適的床上,不再需要在清晨的風裏等我,而我的慾望呢?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我的慾望究竟是什麼,只知道那是一種強烈的慾望、希望,我所得到的都是無上的完美。」

  「但是我能得到嗎?」他長嘆了口氣,走到車子上。

  車廂裏寂寞而小,他望著角落,此刻他多麼希望那曾在角落裏驚慌的蜷伏著的女孩,現在正伴著他坐在車子裏呢。

  於是他催著車夫,快些趕車,其實他本知道,從江邊回家,只是一段很短的路而已。

  山梅珠寶號剛啟下門,店伙們惺忪著睡眼在做著雜事。

  辛捷漠然對向他殷勤地招呼著的店伙們點了點頭,筆直地走向那少女的房裏。

  他並未敲門,多年來石室的獨居,使他根本對世俗的一些禮儀無法遵守,雖然他讀過許多書,但每當做起來,他總是常常遺忘了,而只是憑著自己心中好惡,隨意地去做著。

  那少女正無聊地斜倚在床上,見得他進來了,張口想叫他,但瞬即又發覺自己的失儀,紅著臉靠了回去。

  辛捷只覺得心裏甜甜的,含著笑,溫柔地說:「姑娘在這裏可安適嗎?」

  那少女睫毛一抬,明亮眼睛裏的哀怨、鬱憂之色,都減少了大半,而換上一種錯綜複雜的光芒。

  她含著羞說道:「我姓方……」

  辛捷忙應聲道:「方姑娘。」

  他心中覺得突然有了一種寧靜的感覺,見了這少女,他彷彿在感情上有了一種可以依靠的地方,再不要去擔心自己的孤零。

  那少女已羞得又低下了頭,須知一個未嫁女子,向一個陌生男子說出自己的姓氏,那其中的含義非常深遠的,那表示在這女子心目中,至少已對這男子有了一份很深的情意。

  她自小所見的男子,不是村夫,便是竊盜,和那陰陽怪氣的金欹,辛捷爽朗的英姿,和藹的笑容,使得她少女神聖而嚴密的心扉,緩緩開了。

  雖然她並不瞭解辛捷,甚至根本不認得他,但人類的情感卻是最奇怪的,往往你對一個初見面的人所有的情感,遠比一個你朝夕相處很久的為深,尤其是男女之間的情感,更每多如此。

  辛捷當然並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的,他對人類的心理,瞭解得遠不如他自己想像得多。

  房間裏兩人都沒有再說話,但空氣中卻充滿了一種異常的和藹,只要兩情相悅,又豈是任何言語所能代表的。

  辛捷茫然找著話題,又問了句:「姑娘在這裏可安適嗎?」

  那少女竟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寂寞得很,沒有事做,又不敢出去。」

  她與辛捷之間,此時竟像有了一份深深的瞭解,是以她毫不隱瞞地說出自己心中所想的話。

  辛捷點了點頭,也毫未覺得她說的話對一個相識數面的人來說,是太率直了些,他想了一會,懇切地說:「姑娘一定有許多心事,我不知道姑娘可不可以告訴我一些?」

  他微吁一聲,感動地又說道:「而且我知道姑娘一定有著許多傷心的事,其實我和姑娘一樣,往事每每都令我難受得很。」

  那少女低聲啜泣了起來,這許多日子裏她所受的委屈,所不能向人訴說的委屈,此時都像有了訴說的物件,她咽著說出自己的遭遇,說到她的「父親」方老武師,說到她的「欹哥」,說到她自己的伶仃和孤苦,以及自己所受的欺凌。

  辛捷顯然是被深深地感動了,他極為留心地聽著,當他聽到「金欹」這個名字時,他立刻地覺得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憤怒,甚至可以說得上是一種「不能兩立」的憤怒。

  他溫柔地勸著她,握著她的手,她也順從地讓他握著,彼此心中,都覺得這是那麼自然的事,一絲也沒有勉強,沒有生澀。

  辛捷離開她房間的時候,心裏已覺得不再空虛,他的心裏,已有了一個少女的純真的情感在充實著,兩個寂寞的人,彼此解除了對方的寂寞,這是多麼美好而奇妙的事呀!

  他低聲唸著:「方少堃,方少堃!」他笑了。這三個字,對他而言,不僅僅是三個字而已,其中所包含的意思,是難以言喻的。

  這種溫馨的感覺,在他心裏盤據著,但是別的問題終於來了。

  有許多事都要他去解決,最迫切的一樁,就是黃鶴樓下的怪丐和綠衣少女所訂的約會。

  他的確被這件事所吸引了,好奇之外,還有種想得到些什麼的慾望,是以他決定必需去赴約,他想起方少堃,於是他自己安慰著自己:「我赴約的原因只是為了好奇罷了,那少女的美貌和笑,對我已不重要了,因為我的情感,已充實得不再需要別人了。」

  這是每一個初墮情網的人全有的感覺,問題是在他這種感覺能持續多久就是了。

  於是他叫人準備好車子,他要去找金弓神彈范治成,去問問那怪丐和少女的來歷,當然,他也是去問他們所坐的船,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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