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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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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豹的眼睛像是一團火似的,羅烈的眼睛卻冷酷如刀鋒。他盯著黑豹,忽然一伸手,手裡已多了柄槍:「我本該一槍殺了你的,可是我不願這樣做。」黑豹冷笑。「這麼樣做太簡單,太容易,我們的事,不是這麼容易就能解決的。」羅烈也在冷笑,突然將手裡的槍遠遠拋出去。黑豹的瞳孔在收縮,整個人都似已收縮。 羅烈冷笑道:「你一直以為你可以打倒我,現在為什麼不過來試試?」他的冷靜也正如刀鋒。他正在不斷的給黑豹壓力:「但你最好不要希望你的手下會來幫你,能幫你的人,都已死了,沒有死的人,都已看出了你的真正價值。」客廳外的一群人,果然全部靜靜的站著,就好像一群看戲的人,冷冷的看著戲台上的兩個角色在廝殺,無論誰勝誰負,他們都漠不關心。 「你不能怪他們,因為他們跟你本就沒有感情,你在利用他們,他們也一樣在利用你。」羅烈的壓力更加重:「你現在已完全沒有一個親人,一個朋友,你現在就像是被你打倒的金二爺一樣,已變成了一條眾叛親離,無家可歸的野狗。」他知道自己並沒有擊倒黑豹的把握,可是他一定要擊倒黑豹。所以他必須不斷的壓搾,將黑豹所有的勇氣和信心都搾出來。他早已學會了這種法子。 波波忽然發現羅烈真的變了。每個人都會變的。唯一永恆不變的,只有時間,因為時間最無情。在無情的時間推移中,每個人都會不知不覺的慢慢改變。連樹木山石,大地海洋都會因時間而改變,連滄海都會變成桑田,又何況人?波波忽然發現羅烈竟也變得和黑豹同樣殘酷,同樣可怕。他對黑豹用的這種法子,豈非也正是黑豹對別人用的法子? 但黑豹畢竟是堅強的,他並沒有被榨乾,並沒有崩潰。至少別人還看不出他已在漸漸崩潰。他不能等著自己崩潰,他此刻已必須出手。但羅烈實在太冷靜,就像是一塊岩石,一座山,完全沒有任何可以攻擊的弱點。大藏已悄悄的退開了。他臉上還是帶著微笑,眼睛裡充滿了信心。難道他已算準了羅烈必勝? 黑豹突然覺得一般無法抑制的怒火衝上來,他的人已躍起,越過了桌面,撲過去,看來就像是一條憤怒的美洲豹。他的腳飛起,踢向羅烈的咽喉。反手道!這一腳本應該是虛招,他真正的殺著本該在手上。但羅烈並不這麼樣想。他知道黑豹絕不會用這種手法來對付他的,因為這種手法他遠比黑豹更熟悉,他退後,翻身,揮手猛砍黑豹的足踝。黑豹怒吼,凌空一跳,左腳落地,右腳踢出。羅烈再退,再揮手,但黑豹整個人已經凌空撲了下來。他並沒有用出奇詭的招式來,因為他也知道無論多奇詭的招式,都不能對付羅烈。他用的是他那種野獸般的力量。一種任何人都無法思想,無法思議的力量。 羅烈忽然發現自己錯了,他本不該讓黑豹太憤怒的,他發覺這種憤怒的火焰,已將黑豹身上每一分潛力都燃燒了起來。就像是大地中突然噴出了石油,石油突然被燃燒,這種力量,是任何人都無法控制的。羅烈心裡突然起了種恐懼。恐懼有時雖然能令人變得更堅強敏銳,但無論誰在恐懼中,都難免會判斷錯誤。羅烈已判斷錯誤。黑豹的右手橫掃,猛劈他的左頸,他側身閃避,出拳打向黑豹右肋下的空門。誰知黑豹這一著根本沒有發出,招式已改變,左拳已痛擊在他小腹上。 反手道!黑豹又用出了反手道!這本是羅烈自己創出的手法,但是他的判斷卻有了致命的錯誤。他認為黑豹絕不會使出這一著,卻忘了一個人在憤怒時,就會變得不顧一切的。羅烈立刻疼得彎下腰,黑豹的右拳已跟著擊出,打在他臉上,他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仰面跌倒。黑豹已衝上去,一腳踢出。這已是致命的一腳。但就在這時,他突然聽見了一聲驚呼:「你不能殺他!」 這是波波的聲音。無論在什麼時候,他都聽得出波波的聲音。他的動作突然僵硬,整個人都似已僵硬。他也知道這是自己的生死關頭,他本不想聽波波的話,可是他的感情卻已無法被他自己控制。那是種多麼深邃,多麼可怕的情感。 就在這一瞬間,羅烈已有了反擊的機會。他突然出手,托住黑豹的足踝一擰。黑豹的人立刻跟著被擰轉,就像是個布袋般,被重重的摔在地下。波波已衝出來,無論如何羅烈畢竟是她思念已久的人,畢竟是他的未婚夫。他們畢竟有過一段真情,她絕不能眼看著羅烈死在黑豹手裡。可是她衝出來時,黑豹已被擊倒!已因她而被擊倒!她的人也立刻僵硬,僵硬得連動都不能動。 這時黑豹已掙扎著翻身,可是他的人還沒有躍起,羅烈的拳頭已打在他鼻樑上。他眼前一陣黑暗,接著就聽見自己肋骨被打斷的聲音。他知道自己完了。但他還是忍不住去看了波波一眼,就在他倒下之前,還看了波波一眼。他的眼睛裡竟沒有仇恨,也沒有怨尤。他的眼睛只有一種任何人無法解釋,無法瞭解的情感。也許別人看不出,但波波卻看得出。 黑豹已軟癱在地上。他掙扎著,起來了五次。五次都又被擊倒。現在他的人也已像是個空麻袋。大藏長長吐出口氣,知道這一戰已結束,這一戰的勝利者是他。他永遠都不會失敗的,因為他用的是頭腦,不是拳頭。羅烈已喘息著,奔向波波,摟住了波波的肩:「我知道你受了苦,可是現在所有的苦難都已過去了……完全過去了。」波波也知道,也相信,可是她的眼淚反而流得更多。 這是不是歡喜的眼淚?他的仇人已被擊倒,已永遠無法站起來了。但黑豹真的是她仇人?她是不是真的那麼仇恨他?是不是真的要他死?那滿臉鬍子的大漢已走過去,手裡還是緊握那柄斧頭。大藏向他揮了揮手,指指地上的黑豹。他知道羅烈絕不會在波波面前殺黑豹的,他必須替羅烈來做這件事。這滿臉鬍子的大漢,本是金二爺的打手,卻也早已被他收買了。他不但善於利用頭腦,也同樣善於利用金錢。這兩件事加在一起,就結合成一種誰也無法抗拒的力量。 滿臉鬍子的大漢點點頭。他當然明白大藏的意思,他手裡的斧頭已揚起。他沒有看見波波突然衝了出去,誰也沒有想到她會突然衝出去,撲在黑豹身上。就在這同一秒鐘之間,利斧已飛出!寒光一閃!利斧深深的砍入了波波的後心——這當然也是致命的一斧。波波竟咬著牙,沒有叫出來。她只是用盡了全身的力量,緊緊的抱住了黑豹,就像是已下定決心,永遠再也不鬆手。可是她的手已漸漸發冷。她努力想睜大眼睛,看著黑豹,想多看黑豹幾眼。可是她的眼瞼已漸漸沉重,漸漸張不開來。「我害了你……可是我……」 這句話她沒有說完,可是也已用不著說完了。每個人都已明白她的意思!「你喜歡她,她是不是也喜歡你?」這句話也不需回答。波波已用她自己的生命,回答了這句話。「我愛你!」這句話也不知有多少人說過,也不知說了多少次,但卻絕沒有任何人能比她用這種方式說得更真實。天上地下,千千萬萬年,都絕不會有人比她說得更真實。 黑豹緊緊的咬著牙,一個字都沒有說。他只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將波波抱了進來,掙扎著走出去,他已不願再留在這裡。那滿臉鬍子的大漢,想過去攔住他。羅烈卻突然道:「讓他們走!」他的臉也已因痛苦而扭曲,一種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無法瞭解的痛苦。也許連他自己都無法瞭解,這究竟是傷心?是嫉妒?是失望?還是一種人類亙古以來,就永遠也不能消除的空虛和寂寞? 鬍子大漢看了大藏一眼,像是在問:「是不是讓他們走?」大藏也點點頭。他知道現在已沒有留住黑豹的必要,固為黑豹的心已死了。一個心已死了的人,絕不可能再做出任何威脅他的事。這種人根本已不值得他重視。所以黑豹走了出去,抱著波波走了出去。 門外陽光燦爛,大地如此輝煌,生命也畢竟還是可愛的。可是他們的生命,卻已結束。大藏是不是會幫羅烈代替他的位置?大藏當然不會坐上第一把交椅的,因為他知道那是個很危險的地方。他永遠都在幕後,所以他才是真正的勝利者。羅烈將來是不是也會落得和黑豹、金二爺一樣的結果?這件事黑豹根本就沒有去想,也不再關心,他關心的只有一件事,一個人。他懷抱中的人。 波波忽然輕輕呻吟了一聲,說出了最後一句話:「扶起我的頭來,我不要低著頭死!」她活著不肯低頭,死也不肯低頭。黑豹扶起了她的頭,讓她面向著陽光。陽光如此燦爛,大地如此輝煌,可是他們……黑豹本也絕不肯低頭,絕不肯低頭,絕不肯流淚的,可是現在,他的眼淚已一滴滴落在波波蒼白的臉上。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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