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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血腥

  一

  這裡不是火坑,是地獄。陽光也照不到這裡,永遠都照不到,這地方永遠都是陰森、潮濕、黑暗的。波波倚著牆,靠在角落裡,也不知是睡是醒。她發誓絕不倒下去,可是她卻已無法支援,昏迷中,她夢見了黑豹,也夢見了羅烈。她彷彿看見黑豹用一把刀刺入了羅烈的胸膛,但流著血倒下去的人,忽然又變成了黑豹。「黑豹,你不能死!」她驚呼著睜開眼,黑豹彷彿又站在她面前了,她的心還在跳,她的腿還莊發軟。她情不自禁仆倒在黑豹懷裡。黑豹的胸膛寬厚而堅實,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跳和呼吸。

  這不是夢。黑豹真的已站在她面前。「我沒有死,也不會死的。」他冷酷的聲音中好似帶著種無法描敘的感情。這種感情顯然也是無法控制的。他已忍不住緊緊擁抱住她。在這一瞬間,波波心裡忽然也有了種奇妙的感覺,她忽然發覺黑豹的確是在愛著她的。他拋棄了她,卻又忍不住去找她回來,他折磨了她,卻又忍不住要來看她。這不是愛是什麼?只可惜他心裡的仇恨遠比愛更強烈,因為遠在他懂得愛之前,已懂得了仇恨。也許遠在他穿著單衣在雪地上奔跑時,他已在痛恨著這世界的冷酷和無情。

  「他究竟是個可憐的人?還是個可恨的人?」波波分不清。在這一瞬間,她幾乎已完全軟化,她喃喃的低語著,聲音遙遠得竟彷彿不是她說出來的。「帶我走吧,你也走,我們一起離開這地方,離開這些人,我永遠再也不想看見他們。」黑豹冷酷的眼睛,彷彿也將要被融化,在這一瞬間,他也幾乎要放棄一切,忘記一切。但他卻還是不能忘記一個人,這世上唯一能真正威脅到他的一個人。他這一生,幾乎一直都活在這個人的陰影裡。

  「你也不想再看見羅烈?」他忽然問。「羅烈?」波波的心冷了下去,她不知道黑豹在這種時候為什麼還要提起羅烈。因為她還不瞭解男人,還不知道男人的嫉妒有時遠比女人更強烈,更不可理喻。「我已約了羅烈今天中午到這裡來。」黑豹的聲音也冷了下去:「你真的不想看見他。」波波突然用力推開了他,推到牆角,瞪著他。她忽然又開始恨他,恨他不該在這種時候又提起羅烈,恨他為什麼還不瞭解她的感情。

  「我當然想見他,只要能見到他叫我死都沒有關係。」黑豹的臉也冷了下去:「只可惜他永遠不會知道你就在這裡,永遠也不會知道那華麗的客廳下面還有這麼樣一個地方。」他冷冷的接下去:「等你見到他時,他只怕也已永遠休想活著離開這裡了。」「你約他來,為的就是要害他?」黑豹冷笑。「你害別人,向別人報復,都沒關係。」波波突又大叫:「可你為什麼要害他?他又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我隨便怎麼對他,都跟你完全沒有關係!」黑豹冷笑著說。「為什麼跟我沒有關係?他是我的未婚夫,也是我最愛的人,我……」

  她的話沒有說完,黑豹的手已摑在她臉上。他冷酷的眼睛裡,似已有火焰在燃燒,燒得他已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事。愛情本就是盲目的,嫉妒更能使一個最聰明的人變得又瞎又愚蠢。他的手掌不停的摑下去。「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了也還是愛他的。」波波大叫著,昂著頭,一雙美麗的眼睛裡,已充滿了失望、憤怒和痛苦。「我恨你,恨死了你,我死了也只愛他一個人!」黑豹的手掌已握成拳,像是恨不得一拳打斷她的鼻樑。可是他並沒有下手,他突然轉身,大步走了出去,用力關起了門。波波咬著嘴唇,全身不停的發抖,終於忍不住用手掩著臉,失聲痛哭了起來。她忽然瞭解了真正的仇恨是什麼滋味,她發誓要讓黑豹死在她手上。愛和恨之間的距離、分別又有多少呢?

  二

  百樂門飯店四樓套房的臥室裡面,也同樣看不到陽光。紫色的絲絨窗簾低垂著,使得這屋子裡永遠都能保持著黃昏時那種低暗的和平與寧靜。紅玉還在睡,睡得很甜。她漆黑的頭髮亂雲般堆在枕上,她的臉也埋在枕頭裡,像是想逃避什麼。羅烈不想驚動她。看見她,他又不禁想起了那個在門口送客的、睡眼惺忪的小女人。「為什麼她們這種人總是睡得特別多些?」「是不是因為她們只有在沉睡中,才能享受到真正寧靜?」羅烈輕輕嘆息,他也決心要好好睡一下,即使睡兩個小時也是好的。他知道今天中午一定會有很多事要發生,他已漸漸開始瞭解黑豹。

  被很薄、很輕。他剛想躺下去,忽然覺得一陣寒意從腳底升了上來。在雪白的枕頭上,正有一片鮮紅的血慢慢的滲了出來。他掀開被,就看見了一柄刀斜插在紅玉光滑赤裸的背脊上。刀鋒已完全刺入她背脊,刀柄上纏著漆黑的膠布。她溫暖柔軟的胴體,幾乎已完全冰冷僵硬。翻過她的身子,就可以看見她嘴角流出來的鮮血。她那雙迷人的眼睛裡,還帶著臨死前的驚駭與恐懼,彷彿還在瞪著羅烈,問羅烈:「他們為什麼要殺我?為什麼要殺我這麼樣一個可憐的女子?」

  羅烈也不知道。他甚至不敢確定這究竟是不是黑豹下的毒手?黑豹本來沒有理由要殺她的。「難道她也知道一些別人不願讓我知道的秘密,所以才會被人殺了滅口?」羅烈咬著牙,用他冰冷的手,輕輕的合上她的眼皮。他心裡充滿了悲傷和歉疚,也充滿了怒意,若不是因為他,這可憐的女人本不會死,她不明不白做了為別人犧牲的工具——她活著的時候如此,死也是是這樣死的。

  羅烈握緊雙拳,他終於明白有些事是永遠不能妥協的!在這種地方有些人根本就不給你妥協的餘地。你想活著,就只要挺起胸膛來跟他們拚命。他忽然發現拚命七郎並沒有錯,陳瞎子也沒有錯。那麼難道是他錯了?羅烈慢慢的放下紅玉,慢慢轉過身,從底櫥的夾縫裡,抽出一隻漆黑的小箱子。他本來不想動這箱子的,但現在他已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三

  九點十五分。秦松走進三樓上的小客廳時,黑豹正用手支援著身子,倒立在牆角。他的眼睛出神的瞪著前面,黝黑而瘦削的臉已似因痛苦而扭曲,從上面看下去更顯得奇怪而可怕。他動也不動的挺立在那裡,彷彿正想用肉體的折磨,來減輕內心的痛苦。秦松吃驚的停下腳步。他從未看見黑豹有過如此痛苦的表情,也從未看見黑豹做過如此愚蠢的事。他只希望黑豹不要發現他已走進來,有些人在痛苦時,是不願被別人看見的。

  但黑豹卻已突然開口:「你為什麼還不去買雙新鞋子?」秦松垂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子。鞋子的確已很破舊,上面還帶著前天雨後的泥濘,的確已經該換一雙了。但他卻不懂得黑豹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提起這種事。黑豹已冷冷的接著道:「聰明人就絕不會穿你這種鞋子去殺人!」秦松眼睛裡不禁露出崇敬之色,他終於已明白黑豹的意思。破舊而有泥的鞋子,說不定就會在地上留下足跡,他終於相信黑豹能爬到今天的地位,絕不是因為幸運和僥倖。黑豹的細心和大膽,都同樣令人崇敬。

  「我進去的時候很小心。」秦松低著頭,「那婊子睡得就像是死人一樣,連褲子都沒有穿,好像隨時都在等著羅烈爬上去。」他很巧妙的轉過話題,只希望黑豹能忘記他的這雙鞋子,道:「我一直等到她斷氣之後,才跑出來的。」「你不該等那麼久,羅烈隨時都可能回去。」黑豹的聲音仍然冰冷:「殺人的時候,要有把握一刀致命,然後就盡快地退出去,最好連看都不要再去看一眼,看多了死人的樣子,以後手也許就會變軟。」他今天的情緒顯然不好,彷彿對所有的事都很不滿意。秦松永遠也猜不出是什麼事令他情緒變壞的,甚至猜不出他為什麼要去殺紅玉。那絕不僅是為了要給羅烈一個警告和威脅。這原因只有黑豹自己知道。紅玉說不定曾在這裡聽過「波波」的名字,他不願任何人在羅烈面前提起這兩個字。

  「守在後門外的印度人告訴我,羅烈是往野雞窩那邊去的。」秦松道:「我想他一定是去找陳瞎子。」「只可惜他已遲了一步。」黑豹冷笑。他顯然低估了羅烈的速度。羅烈坐上那輛黃包車,他就已叫人找拚命七郎去對付陳瞎子,他算準羅烈無論如何一定會先回百樂門的。但拚命七郎趕到那裡時,羅烈卻先到了。在兩軍交戰時,「速度」本就是致勝的最大因素之一。

  「去對付陳瞎子的是誰?」秦松忍不住問:「老七。」黑豹回答:「那時他就在附近。」秦松笑了笑:「我只擔心他會帶個死瞎子回來,老七好像已經有一個月沒殺過人了。」他的笑容突然凍結在臉上,他正站在窗口,恰巧看見一輛黃包車載著滿身鮮血淋漓的拚命七郎飛奔到大門外。黑豹也已發現了他臉上表情的變化:「你看見了什麼?」秦松終於長長嘆了口氣:「從今以後,老七只怕永遠也不能再殺人了。」

  拚命七郎被抬上來後,只說了兩個字:「羅烈!」然後他就暈了過去,他傷得遠比胡彪更重。「羅烈。」倒立著的黑豹已翻身躍起,緊握起的雙拳,突然大吼,「叫廚房裡不要再準備中午的菜,到五福樓去叫一桌最好的燕翅席,今天我要好好的請他吃一頓。」他想了想,又大聲道:「再叫人到法國醫院去把老二接出來,今天中午我要他作陪。」老二正在養病,肺病。他在法國醫院養病已很久,遠在金二爺還沒有倒下去時就已去了,有人甚至在懷疑他不是真病,只不過不願參加那一場血戰而已。無論誰都知道,金二爺一向是個很謹慎,很不願冒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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