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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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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沈春雪蜷曲在沙發上,身子不停的在發抖。她那張美麗撒嬌的臉,已蒼白得全無血色,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也已因恐懼和悔恨變得像白癡一樣麻木呆滯。她的確很後悔,後悔自己不該為了虛榮而出賣自己的丈夫,後悔自己為什麼一直都看不出黑豹這種可怕的勇氣和決心。只可惜現在後悔也已太遲。黑豹坐在對面,卻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就好像世上已根本不再有她這麼樣一個人存在。他在等,等著更殘酷的報復。但世上也許已沒有任何事能完全消除他心裡的憤怒和仇恨。 左面的門上,排著很密的竹簾子,是剛剛才掛上去的。門後一片漆黑。金二爺就坐在門後面,坐在黑暗裡,外面的人看不見他,他卻可以看見外面的人。他可以看,可以聽,卻已不能動,不能發出一點聲音。他的手腳都已被緊緊綁住,他的嘴也被塞緊。外面立刻就要發生的事,他非但不敢去看,甚至連想都不敢想。現在他只想死。只可惜現在對他說來,「死」也已跟「活」同樣不容易。 八點三十五分。波波已走下了黑豹派去接她的汽車,眼睛裡充滿了興奮而愉快的表情。這是她第一次坐汽車。這也是她第一次走進如此堂皇富麗的房子。最重要的是,現在黑豹還活著,而且正在等她。波波覺得開心極了,她這一生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開心過。等她看見了客廳裡那些昂貴的傢俱,鑽石般發著光的玻璃吊燈,她更忍不住悄悄的伸了伸舌頭,悄悄的問那個帶她來的年輕人:「這裡究竟是誰的家?」「本來是金二爺的。」這年輕人垂著頭,好像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現在每個人都已明白,對黑豹不忠實是件多麼危險的事。現在已絕對沒有人敢再冒險。 「本來是金二爺的家,現在難道已不是了?」波波卻還是在追問。「現在這地方已經是黑大哥的。」「是他的?」波波幾乎興奮得叫了起來:「是金二爺送給他的。」「不是,」這年輕人冷笑著:「金二爺一向只拿別人東西,從不會送東西給別人。」他也知道自己這句話說得並不公平,但卻不能不這麼樣說。他生在這種地方,長在這種地方,十二歲的時候,就已學會了很多,現在他已二十。 「既然金二爺並沒有送給他,這地方怎麼會變成他的?」波波是個打破沙鍋問到底的人。「我也不太清楚,趙小姐最好還是……」這年輕人正在猶豫著,突然聽見樓上有人喊他的名字。「小白,」喊他的這個人在微笑,但是微笑時也帶著種很殘酷的表情,「你是準備請趙小姐上樓來?還是準備在樓下陪她聊天。」小白的臉上突然變得全無血色,眼睛裡也立刻充滿驚慌和恐懼。波波甚至可以感覺到的手已開始發抖。 那個笑得殘酷的人已轉身走上了三摟,波波忍不住問:「這個人是誰?」小白搖搖頭。「你怕他?」「我……」小白連嘴唇都彷彿在發抖。「你只要沒有做錯事,就不必怕別人,」波波昂起了頭,「我從來也沒有怕過任何人。」小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又立刻垂下頭:「趙小姐請上樓。」「我為什麼不能在樓下,我看看再上去?」波波說話的聲音很大,好像故意要讓樓上的人聽見:「我為什麼不能先跟你聊聊?」小白的臉色更蒼白,悄悄道:「趙小姐假如還想讓我多活兩年,就請炔上樓。」 「為什麼?」波波覺得很驚奇。小白遲疑昔:「黑大哥已在上面等了很久,他……他……」「他怎麼樣?」波波笑了:「你在樓下陪我聊聊天,他難道就會打死你?你難道把他看成了個殺人不眨眼的凶神惡霸?」她覺得這年輕人的膽子實在大小,她一向覺得黑豹並沒有什麼可怕的。這是她現在的感覺。十分鐘之後,她的感覺也許就完全不同了。 四 八點四十五分。沈春雪的腿已被她自己壓得發麻,剛想改變一下坐的姿勢,就看見一個年紀很輕的女孩子走了進來。這女孩子的眼睛很亮,臉上連一點粉都沒有擦,柔軟的頭髮又黑又直,顯然從來也沒有燙過。沈春雪的心突然發疼。這女孩子幾乎就和她五年前剛見到黑豹的時候完全一樣。一樣活潑,一樣純真,一樣對人生充滿了希望和信心。但現在她卻已像是一朵枯萎了花——剛剛開放,就立刻枯萎了。這五年的改變實在太大。 波波當然也在看她,看著她鬈曲的頭髮,看著她塗著口紅的小巧的嘴,看著她大而疲倦的眼睛,成熟而誘人的身材。「這女人簡直就像是個小妖精!」波波心裡在想,她不知道這小妖精是不是準備來迷黑豹的。她相信自己長得絕不比這小妖精難看,身材也絕不比她差。「可是這小妖精一定比我會迷人,我一看她樣子就知道。」波波心裡這麼想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就立刻變得有些僵硬了。 黑豹正在注意著她臉上有表情,終於慢慢的走過來:「你來遲了。」「這裡反正有人在陪你。」波波噘起了嘴:「我來遲了一點了。」她不想掩飾她的醋意,也不想掩飾她跟黑豹的親密關係。黑豹笑了,微笑著摟住了她,嘴唇已吻在她小巧玲瓏的脖子上,說:「我想不到你原來是個醋罐子。」「正經點好不好,」波波雖然在推,但嘴角已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她覺得自己還是佔上風的,所以就不如素性做得大方點。 「你還沒有跟我介紹這位小姐是誰。」「她姓沈。」黑豹淡淡的說,「是我的未婚妻。」波波的臉色變了,就好像突然被人重重的摑了一耳光。黑豹看著她臉上的表情,慢慢的接著道:「她本來是我的未婚妻。」波波立刻追問:「現在呢?」黑豹的眼睛又變得刀鋒般冷酷:「現在她是金二爺最得寵的姨太太。」波波鬆了口氣,卻又不免覺得很驚訝,忍不住問道:「你的未婚妻,怎麼會變成了金二爺的姨太太。」「因為金二爺是個又有錢,又有勢的男人,沈小姐卻恰巧是個又喜歡錢,又喜歡勢的女人。」黑豹的聲音也像是刀鋒,彷彿想將沈春雪的心割碎。波波忍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嘆息聲中包括了她對這女人的輕蔑和對黑豹的同情。 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問:「你以前是不是很愛她?」黑豹點點頭:「那時我還不瞭解她,那時我根本還不瞭解女人。」「女人並不完全是這樣子的。」波波立刻抗議。「你當然不是。」黑豹又摟住了她,這次波波已不再推,就像只馴良的小鴿子,依偎在他懷裡,輕撫著他輪廓突出的臉:「告訴我,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金二爺要看看我的未婚妻,我就帶她來了。」「然後呢?」「過了兩天之後,金二爺就要我到外地去為他做一件事。」「一件要你去拚命的事?」 黑豹又點點頭,目中露出譏誚的冷笑:「只可惜那次我居然沒有死。」「你回來的時候,她已變成了金二爺的姨太太?」波波聲音裡充滿同情。黑豹握緊雙拳,黯然道:「也許那次我根本就不該回來的。」「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四年,還差十三天就是整整四年。」黑豹慢慢的說:「自從那次我走了之後,再見到她時,她好像已完全不認得我。」「你……你也就這樣子忍受了下來?」「我不能不忍受,我只不過是個窮小子,又沒有錢,又沒有勢。」 沈春雪悄悄的流著淚,默默的聽著,一直到現在才開口:「我知道你恨我,我看得出,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每次看見你的時候,卻恨不得跪到你面前去,向你懺悔,求你原諒我。」波波忍不住冷冷的說道:「你大概並沒有真的這樣做吧。」「我沒有。」沈春雪的眼淚泉水般流下:「因為金二爺警告過我,我若再跟黑豹說一句話,他就要我死,也要黑豹死!」「金二爺,這個金二爺究竟是個人,還是個畜牲?」波波的聲音裡也充滿了憤怒和仇恨:「你在為他去拚命的時候,他怎麼忍心這麼樣對你?」 黑豹眼睛裡又露出那種殘酷的譏誚之意:「因為他的確不是個人。」波波恨恨道:「我若是你,我一定會不擇一切手段來報復的。」黑豹看著她道:「我應該不擇一切手段來對他採取報復?」「當然應該,」波波毫不考慮:「對這種不是人的人,無論用什麼手段都是應該的。」「我若有機會報復時,你肯做我的幫手?」「當然肯。」波波的眼睛裡忽然發出了光:「你現在是不是已經有了機會?」「你怎麼知道?」波波的眼睛更亮:「我聽說他這地方已經變成了你的。」黑豹突然笑了。波波試探著問道:「你是不是已經殺了他?」「現在還沒有。」黑豹微笑著:「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想看看他的。」波波也笑了:「我不但想看他,簡直恨不得踢他兩腳。」 金二爺的胃在收縮,就好像真的被人在肚子上重重的踢了兩腳。他親眼看見他女兒走進來,親眼看見他的女兒倒在仇人的懷裡。他親耳聽他自己親生的女兒在他仇人面前辱罵他,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他想嘔吐,嘴卻已被塞住。他不想讓別人看見他流淚,卻已忍不住淚流滿面。他在後悔。並不是為了自己做錯事而後悔,而是在後悔自己以前為什麼沒有殺了黑豹。只可惜現在無論為了什麼後悔,都已太遲了。他情願永遠不要再見自己的女兒,也不願讓波波知道那個「不是人的人」就是她自己的父親。可是黑豹卻已在大聲吩咐:「帶金二爺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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