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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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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好你的腿。」金二爺點起根雪茄,黑豹就從外面走了進來。他走路時很少發出聲音,但卻走得並不快。沙發上的女人本來是任何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的。但他的眼睛卻始終筆筆直直的看著前面,就好像屋子裡根本沒有這麼一個女人存在。對這點金二爺好像覺得很滿意。他噴出口又香又濃的煙,看著黑豹:「昨天晚上你沒有回來。」「我沒有。」「那當然一定有原因。」「我遇見了一個人。」「是你的朋友。」金二爺又吸了口上好的哈瓦那雪茄。 「我沒有朋友。」對這點金二爺顯然也覺得很滿意。「不是朋友是什麼人?」「是個女人。」金二爺笑了,用眼角瞟了沙發上的女人一眼,微笑著,道:「像你這樣的年紀,當然應該去找女人。」黑豹聽著。「但女人就是女人,」金二爺又噴出口煙:「你千萬不能對她們動感情,否則說不定你就要毀在她們手裡。」黑豹的臉上完全沒有表情:「我從來沒有把她們當做人。」金二爺大笑:「好,很好。」他的笑聲突又停頓:「你昨天晚上表現得也很好,但卻得罪了一個人。」「馮老六?」 「那青鬍子算不了什麼,你就算殺了他也沒關係。」金二爺的聲音漸漸又變得低沉嚴肅:「但是你總該知道,他是張三爺的親信。」「我知道。」「你得罪了他,他當然會在張三爺面前說你的壞話。」金二爺噴出口煙霧,彷彿要掩蓋起自己臉上的表情:「那位張大帥的火爆脾氣,你想必也總該知道的。」「我知道。」黑豹聽人說話的時候,遠比他自己說話的時候多。「所以你最近最好小心些。」金二爺顯得很關心:「張三爺知道你是我的人,當然不會明著對付你,可是在暗地裡……」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他知道不說下去比說下去更有效。黑豹臉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他想殺人時,臉上也總是沒有表情的。 金二爺眼睛裡卻似露出了得意之色,忽然又問道:「最近在法租界裡,又開了家很大的賭場,你聽說過沒有?」「聽過。」「賭場的老闆,聽說是個法國律師,只不過……真正的老闆,恐怕還另有其人。」黑豹沒有表示意見。金二爺道:「你不妨到那邊去看看。」他又噴出口煙:「既然那賭場是用法國人名義開的,跟我們就連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忽然打住了這句話,改口道:「我的意思你懂不懂?」「我懂。」黑豹當然懂。在他們的社會裡,不是朋友,就是仇敵。那賭場老闆既然不是他們的朋友,他還有什麼事不能做的?於是金二爺端起了他的茶。黑豹就轉身走了出去。 沙發上的女人一直垂著頭,坐在那裡,直到此時,才忍不住偷偷瞟了他一眼。金二爺好像沒有看見似的,卻忽然又道:「你等一等。」黑豹立刻轉回身。金二爺看著他:「你受了傷?」「傷不重。」「是誰傷了你的?」「喜鵲。」金二爺皺起了眉:「那些喜鵲們已恨你入骨,第一個要殺的人,就是你!」黑豹冷笑。「你當然不怕他們,我只不過提醒你,現在你的仇人已經夠多了。」「是。」「而且我最近聽說,張三爺又特地請來了四個外國保鏢,兩個是日本人,是柔道專家。」金二爺笑了笑:「柔道並不可怕,但其中還有一個,據說是德國的神槍手。」黑豹還是在聽著。 「槍就比柔道可怕得多了。」黑豹忽然道:「槍也不可怕。」「哦。」「假如能根本不讓子彈射出來,無論什麼樣的槍,都只不過是塊廢鐵。」金二爺的眼睛裡閃著光:「你能夠不讓子彈射出來麼?」「我還活著。」金二爺又笑了:「我希望你活著,所以才再三提醒你。」他又端起了茶:「我已關照大通銀行的陳經理,替你開了個戶頭,你要用錢的時候,可以隨時去拿。」遇著這樣的老闆,你還有什麼可埋怨的?黑豹目中露出感激之色:「我會活著去拿的。」 黑豹已走了。金二爺微笑著,看著他走出去,眼睛裡又露出得意之色。那種眼色就像是主人在看著他最優秀的純種獵犬一樣。「像他這種人,只要多磨練,再過十年,這裡說不定就是他的天下了。」這句話他也不知道是對誰說的。沙發上那女人垂著頭,也不知道聽見了沒有。「你沒有聽見我說的話?」金二爺忽然轉過臉,對著她。「我聽見了。」「你們是老朋友了,看見他有出息,你應該替他高興才對。」她的頭卻垂得更低:「現在我已不認得他。」「可是你剛才還在偷偷的看他。」金二爺的聲音還是很平靜。 沙發上的女人臉卻已嚇白了。「我沒有。」「你沒有?」金二爺突然冷笑,手裡的一碗茶,已全都潑在她身上。但是她坐在那裡,卻連動都不敢動。金二爺沉 臉:「我最討厭在我面前說謊的人,你應該知道的。」「……」「其實你就算看了他一眼,也沒什麼關係,你又何必說謊?」沙發上的女人眨著眼,好像受了天大的委曲,隨時都要哭出來的樣子。她當然不會真的哭出來。她做出這樣子,只不過因為她自己知道自己這種樣子很可愛。 金二爺看著她,從她的臉,看到她的腿,目光漸漸柔和:「去換件衣裳,今天我帶你到八爺家裡去喝她三姨太的壽酒。」沙發上的女人立刻笑了,就像是個孩子般跳起來,跑到後面去。還沒有跑到門口,忽然又轉過身,抱住了金二爺,在他已有了皺紋的臉上,輕輕的吻了一下,又溜走。金二爺看著她扭動的腰肢,突然按鈴叫進剛才那小丫頭。「關照劉司機去找施大夫,再去配幾副他那種大補的藥來。」 五 從水晶燈飾間照射出來的燈光,總像是特別明亮輝煌。現在輝煌的燈光正照著梅子夫人臉上最美麗的一部分。她的確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一種東方和西方混合的美。她的眼睛是淺藍色的,正和她身上戴的一套藍寶石首飾的顏色配合,她的皮膚晶瑩雪白,在她身上,幾乎已完全看不出黃種人的痕跡。她自己也從來不願承認自己是黃種人,她僧惡自己血統中那另一半黃種人的血。她從不願提起她的母親——一位溫柔賢慧的日本人。只可惜這事實是誰也無法改變的,所以她憎惡所有的東方人。所以在東方人面前,她總是要表現得特別高貴,特別驕傲。她總是想不斷的提醒別人,現在她已經是法國名律師梅禮斯的妻子,已經完全脫離了東方人的社會,已經是個高高在上的西方上流人。她也不斷的在提醒自己,現在她已經是這豪華賭場的老闆娘,已不再是那個在酒吧中出賣自己的低賤女人了。 她女兒就站在她身旁,穿著雪白的曳地長裙。她一心想將她女兒訓練成一個真正的西方上流人,從小就請了很多教師,教她女兒各種西方上流社會必須懂得的技能和禮節。所以露絲從小就學會了騎馬、游泳、網球、高爾夫,也學會了在晚餐前應該喝什麼酒,用什麼酒來配魚,什麼酒來配牛腰肉。無論什麼牌子的香檳,她只要看一眼,就能辨別出它出廠的年份。現在她已長得比母親還高了,身材發育得成熟而健康。她們母女站在一起時,就像是一雙美麗的姐妹花。這也是梅子夫人最引為自傲的,多年來仔細的保護,飲食的節制,使她的身材保持著十五年前一樣苗條動人。再加上專程從法國運來的華貴化妝品,幾乎已沒人能猜得出她的年紀。 牆壁上掛著的瑞士自鳴鐘,短針正指在「9」字上面。現在正是賭場裡最熱鬧的時候。梅子夫人一向喜歡這種奢華的熱鬧,喜歡穿著各式夜禮服的西方高貴男女們,在她的面前含笑為禮。她幾乎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貧賤的出身,忘記了那骯髒下流的東京貧民區,忘記了她那另一半黃種人的血統。只可惜黃種人的錢還是和白種人同樣好,所以這地方還是不能不讓黃種人進來。何況她也知道,這地方真正的後台老闆,也是黃種人。 黑豹正是個標準的黃種人。他額角開闊,顴骨高聳,漆黑的眼睛長而上挑,具備了所有大蒙古民族的特徵。他身上穿著件深色的紡綢長衫,手裡的鑰匙叮噹作響。他進來的時候,正九點十三分。梅子夫人看見他走進來的,她兩條經過仔細修飾的柳眉,立刻微微皺了起來。多年來的經驗,使得她往往一眼就能辨出別人的身份。她看得出進來的這個人絕不是個上流人。世上若是還有什麼能令她覺得比黃種人更討厭的,那就是一個黃種的下流人。她看不起這個人,甚至連看都不願意看,但她卻也不能不承認,這個黃種的下流人遠比很多西方上流人更有男人的吸引力。她只希望她的女兒不要注意這個人,只希望這個人不是來闖禍的。只可惜她兩點希望都落空了。露絲正在用眼角偷偷的瞟著這個人,這個人的確是來闖禍的。 六 要想在賭場裡惹事生非,法子有很多種。黑豹選擇了最直接的一種。他總認為最直接的法子,通常也最有效。九點十六分。梅子夫人拉起她女兒的手,正準備將她女兒帶到一個看不見這年輕人的角落去。可是她忽然發現這個人竟筆直的向她走了過來,一雙漆黑的眼睛,也正在直視著她。「這人好大的膽子。」梅子夫人當然不能在這種人面前示弱,她已擺出了她最高貴、最傲慢的姿態。無論這個人是為什麼來的,她都準備狠狠的給他個教訓。賭場中的二十個保鏢,現在正有八個在她附近,其中還有一個身上帶著槍。在那時候的黑社會中,手槍還不是種普通的武器。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挨不了兩槍的。梅子夫人已開始在想怎麼樣來侮辱這個年輕人的法子。 就在這時候,黑豹已來到她面前,一雙漆黑髮亮的眼睛,還是盯在她臉上。梅子夫人昂起了頭,故意裝作沒有看見,就好像世上根本沒有這麼樣一個人存在。黑豹忽然笑了。他笑的時候,露出一排雪自的牙齒,就像是野獸一樣。「你就是梅子夫人?」黑豹忽然問。梅子夫人用眼角瞟了他一下,盡量表現她的冷淡和輕視。「你找我?」黑豹點點頭。梅子夫人冷笑:「你若有事,為什麼不去找那邊的印度阿三?」「我這件事只能找你。」黑豹又露出了那排野獸般的牙齒,微笑著:「因為我要你跟你女兒一起陪我上床睡覺。」 梅子夫人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了,就像是突然挨了一鞭子。她女兒的臉卻火燒般紅了起來。黑豹還在微笑著:「你雖然已太老了些,但看來在床上應該還不錯……」他的話沒有說完。梅子夫人已用盡全身力氣,一個耳光打在他臉上。黑豹連動都沒有動,仍然在微笑:「我只希望你在床上時和打人一樣夠勁。」他說的聲音並不大,但已足夠讓很多人聽見。梅子夫人全身都已開始發抖,她的保鏢已開始過來。但黑豹的手更快。他突然出手,拉住了梅子夫人的衣襟,並且用力扯下……一件薄紗的晚禮服,立刻被扯得粉碎。 大廳裡發出一陣騷動,梅子夫人那常引以為傲的胴體,已像是個剝了殼的鵝蛋般,呈現在每個人的眼前。她反而怔住了。她的女兒已尖叫著,掩起了臉。黑豹微笑道:「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這句話也沒有說完。三個穿著對襟短褂的大漢,已猛虎般撲了過來。他們的行動敏捷而矯健,奔跑時下盤仍極穩。黑豹知道張三爺門下有一批練過南派「六合八法」的打手,這三人顯然都是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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