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絕不低頭 | 上頁 下頁


  三

  門還是開著的。波波躺在床上,心裡覺得愉快極了。她到這城市來才只不過一天,雖然還沒有找到她的父親,卻已找到了老朋友。這已經是個很好的開始。何況還有明天呢!說不定明天她就能打聽出她父親的下落,說不定明天她就會得到羅烈的消息,說不定……又有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些什麼事。「明天」永遠都充滿了希望,就因為永遠有「明天」,所以這世上才有這麼多人能活下去。只可惜今天已快結束了。現在波波只想先痛痛快快的洗個澡,再舒舒服服的睡一覺,

  「你若要叫人做事,就按這個鈴。」叫人的鈴就在門上。鈴一響,就有人來了。女侍的態度親切而恭敬,旅館老闆跟黑豹的交情好像真不錯。波波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也變成了個很有辦法的人,她實在愉快極了。浴室就在走廊的盡頭,雖然是這層樓公用的,但是現在別的客人都已經睡了,所以波波也用不著等。

  女侍放滿了一盆水,拴起了窗子,陪著笑:「毛巾和肥皂都在那邊的小櫃子裡,趙小姐假如怕衣服弄濕,也可以放到櫃子裡去。」波波忽然從身上掏出了一塊大洋道:「這給你做小帳。」她聽說過,在大城市裡有很多地方都得給小帳,給一塊錢她雖有點心痛,但一個人在心情愉快的時候,總是會大方些的。等她脫光了衣服,放進櫃子,再跳進浴盆後,她更覺得這一塊錢給的一點也不冤枉。水的溫度也剛好。這城市裡簡直樣樣都好極了。

  她用腳踢著水。「波波,汽車來了。」看著她自己健康苗條的軀體,她自己也覺得這輛汽車實在不錯,每樣零件都好得很。事實上,她一向是個發育很好的女孩子,而且發育得很早。所以她又想到羅烈。她的臉忽然紅了。

  羅烈走的那一天,是春天。他們躺在春夜的星光下,躺在春風中的草地上。星光燦爛,綠草柔軟。甚至彷彿比剛才那張床還要柔軟。羅烈的手就停留在她自己的手現在停留的地方。他的手雖然粗糙,但他的動作卻是溫柔的。她聽得出他的心在跳,她自己的心跳得更快。「我要你,我要你……」其實她也早已願意將一切全都交給他,但她卻拒絕了。「我一定是你的,可是現在不行。」「為什麼?……你不喜歡我?」「就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我才要你等,等到我們結婚的那一天……」

  羅烈沒有勉強她,他從來也沒有勉強她做過任何的事。可是現在,她自己反而覺得有點後悔了。陌生的地方,軟綿綿的手,軟綿綿的水……她忽然從水裡跳起來。水太軟,也太溫暖。她不敢再泡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躺在床上會不會想呢?」她沒有仔細研究,反正那已是以後的事了,現在她只想趕快穿回衣裳。衣裳已放到那小櫃子裡去。她匆匆擦了擦身子,打開那小櫃子的門,她突然怔住。小櫃子裡一雙襪子都沒有,她的衣服已全都不見了。就好像變魔術一樣,忽然就不見了。衣服是她自己放進櫃子的,這浴室裡絕沒有別人進來過。櫃子裡的衣服哪裡去了呢?她想不通。想不通的事,往往就是可怕的事。

  波波已能覺到自己背脊上在冒冷汗。她當然不會想到這櫃子後面還有複壁暗門,也不會想到大都市中的旅館,看來無論多華麗乾淨,也總有它黑暗罪惡的一面。她只覺得恐懼,一個女孩子在赤裸著的時候,膽子絕不會像平時那麼大的。幸好門和窗子還都關得很緊,但是浴室距離她的房門還有條很長的走廊,她這樣子怎麼能走得出去,她想用毛巾裹住身子,毛巾又太短、太小。窗簾子呢?

  她正想去試試看,但窗外卻忽然響起了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一個女孩子洗過澡,忽然發現衣服不見了,那怎麼辦。」「沒關係。」「沒關係?」「因為她不是女孩子,是汽車。」「不錯,汽車是用不著穿衣服的。」然後就是一陣大笑。笑的聲頭還不止兩個人。波波已退到浴室的角落裡,盡量想法子用那條毛巾蓋住自己,大聲問:「外面是什麼人?」「我們也不是人,只不過是一群喜鵲而已。」

  「喜鵲!」波波的心沉了下去。「喜鵲一向報喜不報憂,我們正是給趙小姐報喜來的。」這聲音陰沉而緩慢,竟有點像是那胡彪老四的聲音。波波忍不住問:「報什麼喜?」「趙小姐的衣服,我們已找到了。」「在哪裡?」「就在我們這裡。」「快還給我!」波波大叫。「趙小姐是不是要我們送進去?」「不行!」波波叫的聲音更大。「既然不行,就只好請趙小姐出來拿了。」他們當然知道波波是絕不敢自己出去拿的。窗外立刻又響起一陣大笑聲。波波咬著牙,只恨不得把這些人就像臭蟲般一個個捏死。她現在只想先衝過去撕下窗簾,包起自己的身子再說。

  但這時她發現窗簾忽然在動,竟像是被風吹動的。窗子既然關著,哪裡來的風?門上也有了聲音,一柄薄而鋒利的刀,慢慢的從門縫裡伸了進來,輕輕一挑。「格」的一響,門上的鉤子就開了。波波怒吼:「你們敢進來,我就殺了你們!」「用什麼殺?用你的嘴?還是用你的……」說話的聲音陰沉而淫猥。波波沒法子再聽下去,只有用盡平生力氣大叫。但現在她總算已知道,無論叫的聲音多大,都沒有用的。

  她已看見門和窗子突然一起被撞開,三個人一起跳了進來。三個人的手上都有刀,其中一個正是那臉色發青的胡彪。波波反而不叫了,也沒有低下頭。她反而昂起了頭,用一雙大眼睛狠狠的瞪著他們。「你們想怎麼樣?」胡彪陰森森的笑著:「老實說,究竟想怎麼樣,我們直到現在還沒有拿定主意。」他的眼睛在波波身上下不停的搜索,就像是一把蘸了油的刷子。波波想吐。浴室裡的燈光太亮,毛巾又實在太小。她的皮膚本來是一種健康的古銅色,但在這種燈光下看來,卻白得耀眼。她的腿很長,很結實,曲線豐潤而柔和。她的腰纖細。波波一向很為自己的身材驕傲,但現在卻恨不得自己是個大水桶。

  胡彪眼睛裡露出了滿意的神色:「你們看這丫頭怎麼樣?」「是個好丫頭。」「我們是先用用她?還是先做了她?」「不用是不是太可惜?」「的確可惜。」波波幾乎已經想衝過去,一巴掌打爛這張臉。只可惜她的手一定要抓住毛巾,一定要抓緊,但就在這時候,胡彪已突然一個箭步竄過來,刀光閃動,向她的毛巾上挑了過去。他的刀也許沒有「拚命七郎」那麼狠,那麼快,但運用得卻更熟練。波波想一腳踢飛這柄刀,可是現在她的腿又怎麼能踢得起來?她畢竟還是個女孩子。她忽然想哭。刀鋒劃過去的時候,另外兩個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突然間,「叮」的一響。一樣東西斜斜的飛過來,打在胡彪的刀上。一把鑰匙!

  四

  一把發光的黃銅鑰匙,胡彪鐵青的臉已扭曲,霍然轉身。窗簾還在動。三個人的眼睛一齊瞪著窗子,鑰匙的確是從窗外打進來的。但人卻從門外衝了進來。一個皮膚很黑,衣服更黑的人,漆黑的眼睛裡,帶著種說不出的剽悍殘酷之色。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片刻奇異的沉寂後,浴室裡聽到的第一種聲音,就是骨頭斷折的聲音。一個人手裡的刀剛揮出,手臂已被反擦到背後,「卡嚓」一響,另一個人想奪門而逃,但黑豹的腳已反踢出去,踢在他的腰上。這人就像是一隻皮球般,突然被踢起,踢得飛了出去,到門外才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呼。慘呼聲過後,又是一陣可怕的沉寂。

  黑豹靜靜的站在那裡,看著胡彪。胡彪額上已冒出冷汗,在燈光下看來,像是一粒粒滾動發亮的珍珠。波波倚在牆上,整個人都似已虛脫。自從她看到那把鑰匙時,她全身就突然軟了,因為她知道她已有了依靠。現在她看著面前這殘忍而冷靜的年輕人,心裡只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安全感。安全而幸福。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人突然從惡夢中醒,發現自己心愛的人還在身邊一樣。

  胡彪的表情卻像是突然落入一個永遠也不會驚醒的惡夢裡。黑豹已慢慢的向他走了過去。胡彪突然大喊:「這件事跟你們『老八股』根本全無關係,你為什麼又要來管閒事?」黑豹的聲音冰冷:「我只恨剛才沒有殺了你。」「這小丫頭難道是你的女人?」「是的。」簡短的回答,毫不猶豫,波波聽了,心裡忽然又有種無法形容的奇妙感覺。她自己當然知道她並不是他的女人,他也知道。但他卻這麼樣說了,她聽了也並沒有生氣。因為她知道這正表示出他對她的那種毫無條件的保護和友情。

  她聽到胡彪在長長的吸音氣,道:「我知道你不是肯為女人殺人的那種人。」「我不是。」黑豹的聲音更加冰冷:「但這次卻例外。」胡彪突然獰笑:「你也肯為了這女人死?」就在這一瞬間,黑豹冷靜的眼睛裡竟似露出了恐懼之色,就像是一隻剽悍的豹子,突然發現自己落入陷阱。也就在這一瞬間,屋頂上的天窗突然開了,櫃子後的夾壁暗門也開了。幾十條帶著鉤子的長索,從門外,從窗口,從天窗上,從暗門裡飛了出來。黑豹喉嚨裡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向著胡彪撲過去。只可惜他已遲了一步。波波的驚呼聲中,幾十條帶著鉤子的長索已圈在他身上。他一用力,鉤子立刻鉤入他的肉裡,繩子也勒得更緊。胡彪大笑:「原來你也有上當的時候!」笑聲中,他的刀也已出手,直刺黑豹的琵琶骨。他還不想讓黑豹死得太快、太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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