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絕不低頭 | 上頁 下頁


  四

  「拚命七郎」的刀,是特地託人從北京帶回來的,用的是上好的百煉精鋼。他的出手一向很快,據說快得可以刺落正在飛的蒼蠅。但這柄鑰匙卻更好,而且一下子就打斷了這柄百煉精鋼的好刀。「拚命七郎」很少有表情的一張臉,現在也突然變了。波波的心卻還在「噗通噗通」的跳。

  左面有一堆木箱子。木箱子的黑影裡,站著一個人,一個全身上下都穿黑的人。他靜靜的站在那裡,動也沒有動。黑暗中,波波也看不見他的臉,但卻忽然覺得這個人很可怕。這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這一輩子幾乎從來就沒有怕過任何人。她當然也不懂有些人天生就帶著種可怕的殺氣,無論誰看見都會覺得可怕的。連「拚命七郎」都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

  「你是誰?」黑暗中這個人發出的聲音不是回答,是命令:「滾,喜鵲幫的人,全都給我滾!」突然有人失聲而呼:「黑豹。」「老八股黨」的人精神立刻一振。胡彪的臉色卻變了,揮了揮手,立刻有十來個人慢慢的往後退。剛退了兩步,突又一齊向黑暗中那個人大吼著衝了過去。十來個人,十來把刀。最快的一把刀,還是「拚命七郎」的刀——一個像他這樣的人,身上當然不會只帶一柄刀。黑暗中這個人的一雙手卻是空的,只不過有一串鑰匙。鑰匙在「叮叮噹噹」的響,這個人卻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老八股黨」的弟兄們已準備替他先擋一擋這十來把刀。青鬍子老六卻橫出了手,擋住了他們,冷笑著道:「先看他行不行?不行咱們再出手。」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已有一個人慘呼著倒下去。

  動也不動的站在黑暗中的這個人,忽然間,已像是豹子般躍起。他還是空著手的。但他的這雙手,就是他殺人的武器。他的出手狠辣而怪異,明明一拳打向別人胸膛上,卻又突然翻身,一腳踢在對方的胸膛上。然後就又是一串骨頭碎裂的聲音。「拚命七郎」的刀明明好像已刺在他胸膛上,突然間,手臂已被撐住。接著,就又是「格」的一響。「拚命七郎」額上已疼出冷汗,剛喘了口氣,左手突又抽出柄短刀,咬著牙衝過去。他打架時真是不要命。只可惜他的刀還沒有刺出,他的人已經被踢出一丈外。

  胡彪終於也咬了咬牙,揮手大呼,「退!」十來個人還能站著的,已只剩下六七個,六七個人立刻向後退。青鬍子老六揚起斧道:「追!」「不必追!」這個人還站在黑暗裡,聲音也是冷冰冰的。青鬍子瞪起了眼:「為什麼不追?」「二爺要的是貨,不是人!」青鬍子老大怒聲道:「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是誰在管的?」黑衣人道:「本來是你。」青鬍子老大道:「現在呢?」黑衣人的聲音更冷,「現在我既然已來了,就歸我管。」青鬍子大怒:「你是裡面的人,誰說你可以管外面的事?」「二爺說的。」青鬍子突然說不出話了。黑衣人冷冰冰的聲音中,好像又多了種說不出的輕蔑譏嘲之意:「但功勞還是你的,只要你快押著這批貨回去,就算你大功一件。」青鬍子怔在那裡,怔了半天,終於跺了跺腳,大聲吩咐:「回去,先押這批貨回去!」

  五

  風從江上次過來,冷而潮濕。月已高了,那巨大的鐵鉤,卻還是低垂在江面上。月色淒迷。遠處有盞燈,燈光和月光都照不到這神秘的黑衣人的臉。他靜靜的站在那裡,面對著波波,只有一雙眼睛在發著光。這雙發光的眼睛,好像也正在看著波波。波波忽然感覺到有種無法描敘的壓力,壓得她連氣都透不過來。過了很久,她總算說出了三個字:「謝謝你。」「不必。」「……」波波忽然覺得已沒什麼話好說了。她本是個很會說話的女孩子,但這個人的面前,卻好像有道高牆。她只能笑一笑,只能走。

  誰知道奇怪的人卻突然說出了一句讓她覺得很奇怪的話,「你不認得我了?」波波怔了怔:「我應該認得你的?」「嗯。」「你認得我?」黑衣人的聲音中竟有了很奇妙而溫暖的感情,甚至彷彿在笑:「你是輛小汽車!」波波張大了眼睛,看著他,從頭看到腳,以腳再看到頭。月更亮,月色已有一線照在他臉上。他的臉輪廓分明,嘴很大,顴骨很高,不笑的時候,的確很可怕。但波波以前卻看過他的笑,時常都看到他在笑。

  她的眼睛突然亮了,比月光更亮。她突然衝過去,捉住了他的手:「原來是你,你這個傻小子!」江上的風雖然很冷,幸好現在已經是三月,已經是春天了。何況,一個人的心裡若是覺得很溫暖,就算是十二月的風,在他感覺中也會覺得像春風一樣。波波心裡就是溫暖的。能在遙遠而陌生的異鄉,遇見一個從小在一起長大的朋友,豈非正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江水在月光下靜靜的流動,流動不息。時光也一樣。你雖然看不見它在動,但它卻遠比江水動得更快。波波輕輕的嘆息:「日子過得真快,我們好像已經有十年沒有見過面了。」「七年,七年另三個月。」波波嫣然笑道:「你記得真清楚。」「我離開石頭鄉的那一天,正在下雪,我還記得你們來送我。」他的目光深沉而遙遠,好像在看著很遠的地方。那地方有一塊形狀很奇特的大石頭。兩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就是在那塊石頭下分手的。

  波波的眼波彷彿已到了遠方。「我也記得那天正是大年三十晚上。」「嗯。」「我要你在我家過了年再走,你偏偏不肯。」「年不是我過的,是你們過的。」「為什麼?」他沒有回答,他的眼睛卻更深沉。一個貧窮的孤兒,在過年的時候看著別人家的溫暖歡樂,心裡是什麼滋味?他知道,波波卻絕不會知道。

  波波在笑,她總是喜歡笑,但這次卻笑得特別開心:「你還記不記得,有次你用頭去撞那石頭,一定要比比是石頭硬,還是你的頭硬。」這次他也笑了。波波又接著道:「自從那次之後,別人才開始叫你的傻小子的。」「但現在卻沒有人叫我傻小子了。」「現在別人叫你什麼?」「黑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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