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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城裡最大的飯館叫會賓樓。一鴨三吃、活殺鱸魚是他們的招牌菜,從汾陽來的汾酒喝下去也蠻有勁頭。

  郭大路找了張臨窗的桌子,叫了一桌子菜。

  臨走的時候,東城老大著實送了他一筆盤纏,這些市井中的遊俠兒,有的的確比江湖豪傑還義氣,還夠朋友。

  平時只要幾杯酒下肚,郭大路的心情立刻就會開朗起來。

  但這兩天酒到嘴裡,卻好像是苦的,而且特別容易醉。

  既然晚上還有事,他也不敢多喝,只有拚命吃菜,他的心情越壞,吃得越多,若是再找不到燕七,他說不定就會變得比這填鴨還肥。

  太陽下山後,飯館裡就漸漸開始上座了,各式各樣的人,川流不息的上樓來,其中還有獐頭鼠目的龜奴,帶著花枝招展的粉頭,來應客人叫的條子。

  於是,旁邊用屏風隔起來的雅座裡,又響起了絲竹聲、歌曲聲、調笑聲、碰杯聲,夾雜著呼盧喝雉聲、猜拳行令聲,實在熱鬧極了。

  但郭大路卻好像坐在另一個世界裡,這件事本來是他最感興趣的,但現在卻覺得一點意思都沒有。

  沒有燕七在旁邊,就好像菜裡沒有鹽一樣,索然無味。

  他歎了口氣,慢慢地替自己斟了杯酒,忽然看到五六個很標緻的小姑娘,擁著個錦衣佩劍的大漢,嘻嘻哈哈的上了樓。

  莫說是店裡的夥計,連郭大路都看出,這錦衣大漢是個揮金如土的豪客,手面必定不會小。

  他也忍不住多瞧了一眼,這一眼瞧過,他手裡的酒壺都幾乎跌了下來。

  這錦衣豪客竟是個麻子,而且正是剛才在湖畔要飯的那麻子。下午還是個乞丐,晚上就變成了闊佬,這一變實在變得太厲害。

  但無論他怎麼變,就算他變成了灰,郭大路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來。

  誰叫他臉上的麻子這麼多的?

  郭大路只看兩眼就立刻扭過頭,去看窗子外的招牌。這次他決定先沉住氣,絕不再輕舉妄動。

  現在他若走過去,一把揪住那麻子,問他為什麼要送珍珠給水柔青,問他知不知道燕七的下落,別人一定會認為他是個瘋子,那麻子當然也可以一問三不知,把什麼事都推得乾乾淨淨。

  現在這麻子也進了雅座。

  跟他一齊來的女客,顯然也不是良家婦女,還沒過多久,就在裡面唱了起來,又是「小冤家」,又是「親哥哥」的,簡直拿肉麻當有趣。

  奇怪的事,世上偏偏就有很多男人,喜歡這種調調兒。

  憑良心說,郭大路本來也蠻喜歡的,但現在卻聽得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一個人是否因愛而改變,其關鍵並不在他是男是女,只看他愛得夠不夠真實,夠不夠深切。

  酒樓上還熱鬧得很。

  郭大路又叫了壺酒,添了樣菜,已準備長期作戰,那麻子就算要喝到天亮,他也會沉住氣等到天亮。

  ▼第四十三回 龍王廟

  誰知這麻子居然很快就出來了,已喝得醉醺醺的,扶著個十七八歲少女的肩,大聲問夥計,洗手的地方在哪裡。

  原來他喝得太多,想找條出路。

  郭大路沉住氣,看著他下了樓,等了半天,也沒看見他上來。

  「莫非他已發現了我在這裡,乘機借尿遁了?」

  郭大路終於沉不住了,正準備追下去。

  但這時,他眼角已瞥見街對面有個人低著頭往前走,正是這麻子。

  他果然溜了。

  郭大路一著急,人已從窗子裡竄了出去,酒客中已有人叫起來,還以為這人想跳樓自殺。

  那麻子也回頭瞟了一眼,身子一閃,忽然鑽進了對面一家糧食坊。

  糧食坊的門口,堆著一口袋一口袋的面,一筐子一筐子的米、大米、雜糧,還有流鼻涕的頑童正在門口踢毽子。

  等郭大路趕過去的時候,那麻子又人影不見了。

  店裡的夥計和掌櫃的,閒著沒事做,正倚著櫃台在下棋。

  看他們悠悠閒閒的樣子,絕不像剛看到有人闖進去的樣子。

  這兩人莫非也和那麻子串通好了,準備演出雙簧給郭大路看?

  但郭大路這次卻學乖了,根本就不進去問,卻躲在旁邊,招手將那個流鼻涕的小孩子叫了過來,摸出串銅錢,帶著笑道:「我問你的話,你若乖乖的回答,我就把這串錢給你買糖吃。」

  這小孩一隻手拿著毽子,一隻手擦著鼻涕,眼睛卻已盯在這串錢上。

  無論是大人也好,是小孩也好,看見錢不喜歡的,只怕還沒有幾個。

  郭大路道:「你聽明白了嗎?只要你說實話,這串錢就是你的。」

  這孩子立刻用力點頭,道:「我說的都是實話,爹爹告訴我,小孩子若是說謊,將來舌頭會爛掉的。」

  郭大路拍了拍他的頭,笑道:「不錯,說實話的才是好孩子,這糧食坊是不是你家開的?」

  孩子點點頭,道:「我們家有好多好多大白米,吃一百年都吃不完。」

  郭大路道:「你們家裡是不是還有個麻子?」

  孩子眨眨眼,好像覺得很奇怪,道:「你怎麼知道的?」

  郭大路笑了,要騙出一個小孩子的老實話來,的確不太困難。

  但大人騙小孩,畢竟也不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所以他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先把一串錢塞到孩子手裡,才帶著笑道:「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麻子,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

  這孩子也笑了,道:「當然能,他剛才進去,馬上就會出來的。」

  郭大路道:「他真的會出來?」

  孩子點點頭,眼珠子一轉,忽又笑道:「現在他已經出來了。」

  他一隻手緊緊抓著那串錢,卻拋開了手裡的鍵子,去將剛走出糧食坊的麻子拉過來。

  一個只有七八歲的小麻子。

  郭大路又怔住,又有點哭笑不得。

  那孩子卻笑得很開心,道:「他叫小三子,是我的弟弟,從小就是麻子,我們家只有這麼樣一個麻子。」

  郭大路怔了半晌,掉頭就走。

  只聽那孩子還在偷偷的笑著道:「小三子,若是每個人看你一眼,都給我一串錢,我們就發財了,你將來也不必愁娶不到漂亮媳婦,只要有大把的錢,就算你是個麻子,也一樣有人搶著要嫁給你。」

  郭大路又好氣又笑,氣又氣不得,笑也笑不出。

  他知道這孩子一定拿他當做個活瘟生,大笨牛。

  他自己的想法也和這孩子差不了多少。

  他一回頭,就看見會賓樓的夥計,在皮笑肉不笑的盯著他,道:「客官剛才的賬,是三兩六分銀子,剩下的鴨架子還可以包起來帶回去。」

  館夥計對一個喝完酒就跳樓走了的客人,當然不會有什麼好臉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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