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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


  走了一段路,寶玉才知道這洞岩非但奇麗輝煌,宛如天宮,其幽深博大,也非人們所能想像。千百個鐘乳,佈滿了岩洞,沒有一個形狀相同,也沒有一個光澤相同,當真是鬼斧神工,人間罕睹。再加上鐘乳間還綴滿了珍珠,無數個大大小小,晶瑩圓潤的珍珠,有的綴成字句,有的綴成圖畫。

  珍珠綴成的是什麼字句?什麼圖畫?寶玉卻不知道,只因他委實不敢去細瞧,他生怕這些字句與圖畫,會動搖他的決心,擾亂他的心神。他腳步踏在七彩絢麗光影上,身子也浸浴在七彩絢麗的光影中,他只覺自己那裡還像是置身在人間的岩洞,簡直已像是置身在水底的神宮。

  他走了一圈,又發現這迷宮中竟無門戶。回頭望去,那少女們竟也全都不見了,偌大的岩洞中,只剩下千百個閃光的鐘乳,像是正眨著眼對他嘲笑。他忍不住放聲大喝道:「白水宮主在那裡?方寶玉求見!」

  回聲自鐘乳間傳過來,如海濤,如密雷,震得他耳朵嗡嗡作響,但除了他自己的回聲外,卻再無別的人語。這岩洞中想來自然有秘訣的門戶,但機關在那裡?這眨目的光,照得人眼都花了,誰還能找得到機關的樞紐?

  寶玉雖已該著急,卻未著急。他沉住了氣,放緩腳步,又走了一圈。這一次,他眼睛睜大了,瞧得也仔細了。他突然發覺,這千百個鐘乳中,有一個鐘乳,非但形狀最奇特,光澤也特別耀眼,特別眩目。他毫不遲疑,大步走過去,只見別的鐘乳上難免是鮮苔塵垢,這個鐘乳卻光澤如鏡,似是被人摩娑。

  寶玉伸手扳了扳,這鐘乳果然是活動的——鐘乳一動,岩壁間便裂開了一條縫,裡面也立刻傳出笑聲人語:「方寶玉,你果然不錯,能找著這門戶,但你敢過來麼?你可知道,走入這道門,就沒有人能活著出去的。」笑語聲本在洞口,但越來越遠,到後來竟似已在於百丈外,顯見這裡面實是深不見底。

  寶玉微微一笑,大步走了進去。

  ***

  他身子剛走進去,門立刻關了,七彩的光、輝煌的景象立刻全部不見,面前只見一片黑暗,無邊的黑暗。寶玉的感覺直如自天堂墜落到地獄裡。

  但此刻,他已只有前進,不能後退。他摸索著兩邊的岩壁向前走,突然發現那冰冷的小岩,竟熱了起來,而且越來越熱,到後來已燙如烙鐵。寶玉的手終不是鐵鑄的,那裡還敢往上摸。

  他試探著往前走,走了兩步,「嗡」的一聲,他身子沾著小岩一點,那片水濕的衣裳就立刻被燒焦了。他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岩洞裡已熱了起來,他本來還可以用笑相抗——他相信自己的定力,縱然在酷暑中穿著重裘,也不會出汗的。但到了後來,這岩洞中越來越熱,竟烤得出汗了,到後來連汗也被烤乾,他只覺全身都似要被烤得裂開。

  這岩洞,竟似已完全變成個火爐!這已非任何人所能忍受!寶玉頭已開始發昏,眼已開始發花。突聽一人嬌笑道:「這麼熱?你還不脫衣服麼?」

  黑暗中,笑聲也不知從那裡傳來的。寶玉咬緊牙根,不說話。

  那語聲又道:「此地這麼黑,你縱然脫了衣服,也沒有人會瞧見的,你還害什麼羞?——你為什麼還不脫?」

  寶玉道:「你為什麼定要我脫?」

  那語聲默然半晌,笑道:「就因為你不脫,所以就定要你脫。」

  寶玉緩緩道:「你知我為什麼不脫?」

  那語聲道:「我正想聽聽你為何如此頑固?」

  寶玉道:「一個男人,若是赤身露體地處於許多個赤身露體的女子中,他縱有再強的意志,也會崩潰,他的自尊與自信,也會完全消失,他簡直任何事都不能做了,你們自然也深知此點的,是麼?」他語聲雖已嘶啞,但仍十分堅定。

  黑暗中沒有人答話。

  寶玉道:「所以,這正是你們攻心的戰略,祇怕已不知多少男人,落在你們這圈套中,但是我方寶玉——」他話未說完,黑暗中已銀鈴般嬌笑起來,嬌笑著道:「好,方寶玉,算你聰明——」

  銀鈴般的笑聲又逐漸遠去,終不再聞。

  寶玉卻突然脫下件衣衫,密密地纏在手上,然後,他就以這隻手摸索著山岩,向笑聲消失處走過去。雖然隔著層厚厚的衣裳,他的手仍被燙得發疼。他咬著牙,一步步的前走,他以絕頂堅強的意志力,克服了痛苦,貫注了精神,在黑暗中步步前進。

  這自然是段艱苦的路途,除了寶玉外,祇怕沒有人能走上十步,寶玉卻已走了百步,千步了。他的人已被烤得近乎虛脫。就在這時,那笑聲已又響起,笑道:「好,你能走過這麼一段路,真不愧為方寶玉,但——方寶玉,可知道你現在已走到那裡?」

  寶玉嘶聲道:「已走到你面前。」

  那語聲大笑道:「我讓你瞧瞧也罷——」笑聲中,一點火光飛來,落在地上,瞬即熄滅。就在這火光一閃中,寶玉已瞧出這裡赫然正是他方纔走進來的地方,方纔門還沒有關的時候,他已瞧過一眼。他以最大的忍耐力,吃盡了千辛萬苦所走的一段路,竟是白走的——他整個人都似乎要倒下去。

  那語聲笑道:「我早就告訴過你,此間秘道,窮極變化,如今你總會相信了吧,如今你還不脫下衣服?」

  寶玉道:「不!」

  那語聲柔聲道:「只要你脫下衣服,立刻就可以見著我家娘娘,立刻就可以泡在水裡,又清又涼的水,你要泡多久就泡多久,要喝多少就喝多少,你為何還要逞強,你這樣撐下去,死了有誰誇你半句?」寶玉道:「你放心,我不會死的。」

  那語聲默然半晌,冷笑道:「好,我看你還能挨多久?」

  無論是誰,千辛萬苦後又經此一擊,都要倒下去,再也無力掙扎,但寶玉卻只是閉起眼睛,沉住了氣,靜靜思索。

  人們在黑暗中,若要以手代目,摸索道路,十人中有九人必定是用左手,因為他還留下右手來防禦黑暗中不可知的襲擊。寶玉方纔也正是如此。他方纔摸索著左面的山岩而行,竟走回這裡。

  現在,他將纏在左手上的那已燒焦了的衣服解了下來,撕成布條,又緊緊地纏到右手上。他再摸索著右面的牆壁向前走。這段路自然更困難,更艱苦,他全身的氣力,都似已被這酷熱蒸了出來,隨著汗水消失。

  他兩條腿似乎突然變得千斤般沉重,他眼前已漸漸開始現出金星,他神智已漸漸開始迷亂——

  水,清涼的水。他真想不顧一切,放聲大呼,答應她們任何條件,只要她們能給他水,又清又涼的水——

  但他卻只是咬緊了牙關,一步步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突然,他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

  暈暈迷迷中,寶玉似乎又回到了那無憂無慮的童年,後院裡濃蔭如蓋,他正在濃蔭下舒服的讀著書。

  天很熱,熱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敞開衣襟,就希望下雨,果然下雨了,雨點自樹枝頭滴到他臉上。好清冷的雨珠,好舒服,突然有人在前院叫他:「寶玉——方寶玉——」是誰?是大頭叔叔?——

  寶玉睜開眼——夢境立刻消失,現實仍是那麼殘酷,但他臉上卻真的有水珠,真的是雨露?

  只聽頭頂上有人喚道:「方寶玉,你醒來了?」

  寶玉抬起眼,這才瞧見這黑暗而酷熱的山岩頂,兩面削立的岩石,不知何時,已現出了個洞。

  那長髮的少女正在洞口探頭下望,媚笑著道:「方寶玉,你現在總該知道你不是鐵打的身子,你也有倒下去的時候,現在,你可願服了麼?」

  寶玉呻吟道:「水,水——」

  那少女舉起了隻金杯,柔聲道:「這杯子裡滿滿的盛著玫瑰的花露,方纔我已滴了三滴在你臉上,就只三滴,已使你自暈迷中甦醒,它的清香甜美,你雖在暈迷中,也該感覺得出,只要你服了,你就可將這滿滿的一杯全喝下,」

  寶玉喃喃道:「花露?——玫瑰?——」他似又陷入了暈迷狀況中,已不能用言語表達思想。

  那少女笑道:「清冷的水珠,我再讓你嘗嘗——」她將金杯微抖,一滴水珠落下,落在寶玉臉上。

  寶玉突然嘶聲大呼道:「不,不答應,不服!」

  那少女搖了搖頭,輕嘆道:「真是牛一樣的脾氣,好,你既然還要受罪,也怨不得我。」竟將那一杯花露,全都倒在岩石上。只聽「嗤」的一聲,岩石上冒出輕煙,整杯水都已被燒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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