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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小公主目光凝注著他,良久良久,終於也輕輕嘆息了一聲,回過目光,微微頷首,幽幽道:「不錯,一個人在臨死之前,想法往往會改變的,就算是大奸大惡的人,他在臨死之前,也會做出件好事來。」

  鐵娃一直呆呆的聽著,此刻突然反手一個耳光,刮在自己臉上,眼淚瞬即流了下來,大聲道:「是我該死,是我該死——」撲地跪倒在寶玉面前,嘶聲道:「大哥,鐵娃該死,打死鐵娃算了。」寶玉卻搖頭嘆道:「這也怪不得你。」

  鐵娃道:「怎怪不得我?我若不將那鴿子放走,白衣人就——」

  寶玉截口道:「你縱不將鴿子放走,白衣人還是要來的。」

  鐵金刀道:「莫非方少俠你還信不過我?」

  寶玉嘆道:「並非我信不過你,只不過我已瞧破了白衣人此舉的用意。」

  鐵金刀道:「他此舉是何用意?」

  寶玉仰視蒼穹,緩緩道:「他創出這一招後,還不知此招是否有破綻,也拿不準破綻在何處,是以便拿你作為試金石。這也就是他傳你此招的用意,否則以他的孤僻之性,又怎會將自己心血創出的一招傳授於你?」

  鐵金刀黯然道:「不錯——不錯——」

  突然圓睜雙目,大呼道:「不錯——不錯!」

  寶玉道:「你可是又想起了什麼事?」

  鐵金刀道:「他將鴿子交給我時,曾將一條絲箋縛在鴿腳之上,我無意中瞟了一眼,也曾瞧見那絲箋上寫著兩個字。」

  寶玉急急問道:「什麼字?」

  鐵金刀嘆道:「脅下,他寫的就是脅下兩個字。」

  寶玉默然良久,仰天長嘆道:「這就是了,此人究竟不愧是武學中的絕世奇才,早已算出此招的破綻必在脅下,只是還拿不準而已。」

  鐵金刀道:「鴿子一回去,他便可拿準了。」

  寶玉苦笑道:「不錯,這才是他為何要你將鴿子放回的本意——他早已傳書中原,花朝必來,又怎會失信於天下人,鴿子不回去,他也是要來的。」

  聽到這裡,鐵娃破涕為笑,道:「如此說來,這真的不怪我鐵娃了。」他性情率真,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別人那有他如此坦蕩的心田,俱是心情沉重,默然無言。

  只聽鐵金刀呼吸漸漸粗重,嘶聲道:「他既已知道此招破綻是在脅下,以他的智慧,定必可想出破解之法,而我——我卻白白的做了他的試金石,我——我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我——我為何要做出這種害人害己的事來——」

  他語聲越說越是嘶裂,神情也越說越悲憤。說到這裡,突然以手捶胸,大呼道:「我死的好冤——好冤——」 「砰」的一聲,他以最後的一點餘力,一掌擊向自己的胸膛上——就只這「砰」的一聲,他生命便告斷絕!

  他為何要死,只不過是意氣、虛名——

  ***

  殘夜,天地間充滿了死亡的氣息。

  小公主凝目方寶玉,突然問道,「他這招的破綻,莫非真的只有這一處?」

  寶玉道:「不錯,他此招唯一的破綻,便在脅下,這一招我本無破解之法,直到刀光逼在眉睫,我已自分必死——」他長嘆一聲,接道:「我在那間不容髮的一剎那間,我眼前全都是白色的刀光,刀光似已將我整個人都包圍住了。」

  小公主道:「那你又怎會終於破了它?」

  寶玉道:「就在那一剎間,我突然發現刀光最盛之處,竟有墨綠的顏色,夾雜在白的刀光間——那顯然是說刀光最盛之處,卻有破綻,是以才會將他身後的綠樹之色透出來——刀光最盛之處,反有破綻,我心裡本在猜疑,奇怪,但那時怎能仔細去想,只有冒險一試。」小公主道:「一試之下,卻成功了。」

  寶玉嘆道:「我那時實也未想到一試之下,竟會成功,簡直像閉著眼睛,衝向那刀光最盛之處,在那時的情況說來,我此舉實無異飛蛾撲火。」

  小公主道:「好一招飛蛾撲火,倒真可與昔年華山劍派,開派大師七滅師太那一招妙絕天下的『作繭自縛』前後輝映了。」

  寶玉聽她居然誇獎自己,不禁微微一笑道:「那時我只覺全身一寒,宛如全身突然浸浴到冷水之中,然後,便又突然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

  小公主問道:「什麼感覺?」

  寶玉不作答,卻嘆道:「若非那一絲奇異的感覺,我縱能避過那一招不死,還是無法破解。」

  小公主忍不住追問道:「什麼感覺?你說呀!」

  寶玉道:「那時我被刀光殺氣所逼,全身俱都發冷,但只有一處,卻有些暖氣,刀光之中,那裡來的暖氣?」

  小公主道:「是呀!刀光之中,那裡來的暖氣?」

  寶玉道:「那顯然是鐵金刀身上發出的體溫——那時他已蓄力許久,心情也未免緊張,身體的溫度,自然難免昇高了。」

  小公主頷首道:「不錯。」

  寶玉道:「這種體溫在平時自然難以感覺,但那時刀寒逼人,這體溫便特別明顯——刀寒之中,有體溫透出,我立刻知道這刀光之中,必定有了破綻,而體溫透出之處,必定也就是破綻之所在。」

  小公主目中也不禁露出讚許之色,頷首道:「不錯。」語聲微頓,突又笑道:「你此掌又是向暖而發,名之為『飛蛾撲火』倒真是妙不可言。」

  ***

  寶玉道:「所以我再不遲疑,立時反掌揮出——唉!在那種情況下,我雖無傷人之意,這一掌難免要盡了全力。」

  小公主道:「所以鐵金刀死時並未恨你,卻說你之所以傷他,只不過是被那一招的殺氣所逼——唉!好重的殺氣I」

  寶玉嘆道:「這一招若非殺氣太重,我又怎會在那一剎那感覺出那一絲暖意,我若覺不出那一絲暖意,又怎能破得了那一招?」

  小公主默然良久,緩緩道:「也只有你能破得了那一招,除了你之外,又有誰能在那般強盛的刀光中,瞧出那點墨綠之色?」

  寶玉道:「據我所知,海內的暗器名家中,至少有七八人之多,目力絕不在我之下,也必能瞧出來的。」

  小公主道:「他們縱能瞧出刀光中的墨綠之色,但除你之外,又有誰有那麼大的膽子,在毫無把握時,便敢往刀光最盛之處衝將過去?」

  寶玉道:「那也未必,不說別人,就說我那金不畏金二叔,與我這鐵娃二弟,他們的膽色,就非我能及。」

  小公主道:「別人縱有你的膽色,但除你之外,又有誰有那麼靈敏的感覺,能在那一剎那間感覺出那一絲暖氣?」

  寶玉笑道:「若說感覺之靈敏,我又怎比得上你?」

  小公主道:「別人縱比你感覺靈敏,但除你之外,又有誰能拿捏時間,判斷部位,有你那般準確,一出手便能穿破那唯一的破綻?」

  寶玉笑道:「感覺靈敏的人,拿捏時間,判斷部位,便絕不會差——我瞧過你出手,你也不必太過自謙。」

  小公主嫣然一笑,道:「好!就算有人目力比你好,有人膽子比你大,還有人感覺比你靈敏,甚至有人掌力也比你強,但除你之外,又有誰還能將這些優點具備於一身?要破解此招,這幾樣是一樣也不能缺的。」鐵娃拍掌道:「對,除了我大哥,再無別人了。」

  小公主道:「是呀!除了你,還有誰?」

  寶玉凝目瞧著小公主,笑道:「你突然如此誇獎我,是為的什麼?」

  小公主笑道:「莫非你已受寵若驚了。」

  寶玉道:「不錯,我委實是受寵若驚。」

  小公主笑得更甜,道:「我如此誇獎於你,只是因為你已活不長了,此刻若不誇獎誇獎你,以後祇怕已沒有機會。」

  鐵娃怒道:「這是什麼話?你再說我就——」

  寶玉卻截口笑道:「讓她說無妨,我早就知道她若是摸人家一下,只不過是要將那地方擦乾淨,好讓她咬一口。」

  小公主格格笑道:「對了,還是你知道我,我給人吃的糖裡,必定是有毒藥的。」

  鐵娃還是怒氣未息,大聲道:「你說我大哥活不長,是何理由?鐵娃倒要聽聽。」

  小公主笑道:「白衣人那一招中,唯一只有脅下的破綻,是麼?」

  寶玉道:「不錯。」

  小公主道:「但白鴿飛回,他證實了此處破綻,必定會設法彌補,以他的智慧,也必能想出彌補之法,是麼?」

  寶玉道:「不錯。」

  小公主道:「他若彌補了此招唯一的破綻,此招便天衣無縫,是麼?」

  寶玉嘆道:「不錯,他若彌補了這唯一的破綻,那時普天之下,祇怕再也沒有一人,能破得了此招了。」

  小公主道:「連你也不能?」

  寶玉道:「自然連我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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