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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忽然間,一人驚呼道:「不好了,這——這——這——楊——楊——」驚駭激動之下,不但語聲顫抖,連字句都分辨不清。

  但群豪雖然未曾聽清他說的是什麼,卻都已聞聲奔來,於是一眼瞥見了楊不怒僵臥的屍身,猙獰的面容。

  齊星壽失聲驚呼道:「這——這是怎麼回事?楊七俠遭了誰的毒手?方少俠又到那裡去了?」呼聲之中,魏不貪已痛哭著撲在楊不怒屍身上。

  接著,自然立刻會有人發現楊不怒手指劃出的字跡,於是又有人呼道:「這裡有個字——」

  於是六、七個火摺子立刻同時亮起,有人呼道:「寶!是個『寶』字,楊七俠臨死前還寫下這『寶』字,為的是什麼?」

  潘濟城顫聲道:「莫非——莫非是方少俠——」

  魏不貪嘶聲悲呼道:「寶玉!方寶玉!一定是方寶玉下的毒手。否則老七又怎會毫無防備,普天下又有誰能將咱老七一掌擊斃?」

  群豪立時呼喝大罵起來。「不想方寶玉竟如此狠毒!」

  魏不貪自然更早已淚流滿面,悲呼道:「各位一定要幫我尋著這卑鄙無恥的惡徒。」

  群豪哄然應道:「對!咱們可也不能再容這惡徒活在世上,咱們一定得將他找出來。」於是火光又自四下散開,遠處又有腳步之聲奔來、

  寶玉又是悲憤,又是驚駭。他知道自己此刻若要被人尋著,魏不貪萬萬不會給他說話的機會,必定要將他立斃掌下。他雖然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若不將魏不貪的陰謀揭破,他實是死不瞑目,他無論如何也得活下去。

  火光閃動,腳步奔騰,他只覺人群的腳步,自他身上踐踏而過,但誰都夢想不到,方寶玉竟已被埋在他們踐踏過的泥土裡,誰都未曾低頭搜索一眼,誰也都未曾發現自己腳下的泥土有何異狀。

  寶玉只覺他自己心房的跳動,漸漸加速、加重,正震動著他自己的耳鼓,彷彿已快要將耳鼓震破。就在這時,他冰冷的軀體四肢,忽然起了一種燥熱之感,似乎有股火焰,忽然在他身子裡燃燒起來。

  頃刻之間,他心脾內臟,軀體四肢,都已被燒得發痛,正似有無數根火紅的鋼針扎在他身上,疼得他已無法忍耐,也就在這時,他本自軟綿無力,不能動彈的四肢,竟突然有了力量——這力量竟似隨著這火燒般的熱疼而來。他喉間也似已能發出聲音。

  於是,他忍不住要掙扎動彈,他忍不住要呻吟嘶呼。但他只要稍有掙扎,稍有呻吟,行藏便立時被人發現。若是換了平時,無論多大的疼楚,他都可咬牙忍住,但此刻此時,他身心都已出奇的孱弱,竟似無法忍受這火燒般的疼楚,他雖然拼命咬緊牙關,但仍壓不住那掙扎嘶吼的慾望,

  他已幾乎要瘋狂起來——他已幾乎將要不惜犧牲一切,放聲嘶喝,以求解脫,他腦海已因痛楚而迷糊,道義、責任、雄心——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似已距離他十分遙遠——十分遙遠——

  忽然間,霹靂一聲,大雨傾盆而落。

  如注的大雨,淋在泥土上,自泥土中,滲入寶玉的衣裳,寶玉火熱的身子,被這雨水一打,疼楚便立時減輕,神智立時清醒。覆在寶玉面上的一層泥土,本就十分稀薄,此刻立時便被雨水沖開,他雙目已能睜開,眼前已可瞧見珠簾般的雨絲。

  火光已滅,暴雨中,有群豪叱吒呼喝聲傳來。

  「如此暴雨,咱們還是莫要再找了,方寶玉可非獃子,他殺了人後,還不快快逃走,在這裡等死不成?」

  「說得有理,咱們走吧!」

  於是呼喝腳步聲,漸漸遠去,四下又復寂然。

  寶玉嘴角,不覺泛起一絲苦澀的冷笑——這就是人性中卑劣的一面,這就是人的自私——在激動之中,無論要誰去追查兇手,他都會去的,但若要他淋雨、受苦,他便會想個理由不幹了。

  雨越下越大,寶玉身上火燒針扎般的熱疼,已漸漸消失,他身心突然覺得說不出的疲憊,眼簾似有千鈞般沉重。所有的一切,又似都距離他十分遙遠,他祇想好好睡上一陣,縱然他身子還在泥土中,縱然一睡不起,他也在所不惜。他終於沉沉暈睡過去。

  ***

  八月十三,月已將圓。

  泰山群雄兢技之會,已迫在眉睫。

  月明星稀,夜已深沉。

  泰山之麓,萬竹山莊,雖是群豪聚集之地,但此刻人人都要為這近在眼前的大戰養精蓄銳,自己俱都提早安歇。

  萬竹山中,風吹竹動,一片靜寂,唯有西園中一間精舍的斗室裡,仍有燈光自窗戶透出。孤燈昏暗,莫不屈、公孫不智、石不為三人,對燈枯坐,三人俱是雙眉緊鎖,滿面沉重之色。

  莫不屈終於長長嘆息了一聲,黯聲道:「楊七弟重傷不治在先,金老二飲酒中毒在後,昨夜西門六弟竟又被人暗算,連中三種絕毒暗器?眼見也是活不成了,想起我弟兄八人,同投白恩師門下時,也有生死與共之誓言,而如今——唉——」慘然長嘆一聲,垂下頭去。

  石不為目中立也已熱淚盈眶,一字字沉聲道:「我活下去,只為報仇——」公孫不智喃喃道:「復仇——不錯。復仇!但縱算楊七弟是死在寶兒手下,難道老二、老六也是被寶兒害死的麼?你我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還談什麼復仇?」

  莫不屈道:「聽你言下之意,老二、老六之死,是斷然與方寶玉無關的了?」

  公孫不智道:「嗯!不錯。」

  莫不屈道:「但除了方寶玉之外,又有誰會暗算他們?又有誰能暗算他們?」

  公孫不智道:「你必須注意一點,他們三人被害後,都毫無掙扎之跡留下,顯見是事先毫無防備,由此可見,動手加害他們的,必定是他們極為熟悉的人。」

  莫不屈截口道:「是以我才算定是方寶玉。」

  公孫不智緩緩道:「但寶兒害了楊七弟後,老二、老六早已將他視如蛇蠍。只要一見他面,必定叱罵爭打起來,怎會那般安靜?」

  莫不屈怔了一怔,說不出話來。

  石不為道:「對!」

  莫不屈默然良久,方自嘆道:「此人既非寶兒,卻又是你我十分熟悉的人,那麼,他會是誰呢?難道是——」他實在想不出自己熟悉的人中,有誰會是那般喪心病狂之人,他對誰都不敢稍有懷疑,祇得長嘆住口。

  公孫不智緩緩道:「大哥你不妨試想一想,你我兄弟間,有誰最易被利所誘,老三、老七他們死後,又是誰最先發現的?」

  莫不屈身子一震,雙目圓睜,厲喝道:「你莫非說是魏五弟?你怎可如此懷疑於他?你——你——你切莫忘了,他也是你我親如骨肉的兄弟。」

  公孫不智沉聲道:「事已至此,你我必須對任何人都要懷疑,寧嚴不漏,寧枉勿縱——」

  石不為道:「對!我去瞧。」

  莫不屈方待站起喝止,已被公孫不智拉住,道:「四弟行事最是沉著謹慎,有他去瞧,錯不了的。」

  過了半晌,石不為一掠而回,面上仍是毫無表情,只是沉著道:「來!」再次轉身奔去。

  莫不屈、公孫不智根本無法自他神色間瞧出他查看的結果,只有隨在他身後,快步奔出。他三人同室而居,魏不貪卻與牛鐵娃、金祖林同住,莫不屈等三人推開了他們住室的門戶,閃目一望,面色立時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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