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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本自擠在黃鶴樓前的武林豪士,此刻已向江岸邊湧了過去,人叢間議論紛紛,隱約可聽出說的是:「鐵金刀與韓一鉤,可真是生冤家活對頭,兩人一見面,還未說到三句話,便動起手來!」

  「多年未見韓一鉤施展武功,不想他蟠龍鉤法更是洗練了——嗯,鐵金刀臥虎刀法也不弱,這一戰勝負之數,端的難料,只是鐵金刀臥薪嘗膽多年,又自五色帆船學了幾招,想必已非昔日吳下阿蒙,這一戰我博他勝!」

  「你瞧著吧,韓一鉤又何嘗沒有壓箱底的絕活兒!」

  樓上群豪,本雖都在注目著周方,但此刻情不自禁又被這一場武林中最令人矚目之大戰吸引了過去,湧在窗口,遙遙相望。唯有丁老夫人與萬大俠,卻仍守候在周方身側,周方笑道:「這一戰雙方都已準備多年,想必精彩得很,你我若是不瞧上一瞧,豈非遺憾?」

  寶兒一心想自金祖林口中打聽他爺爺消息,但金祖林一心卻在他愛妻身上,不住柔聲呼喚:「蘭兒,怕什麼?醒來呀!」寶兒叫了他十幾聲:「金大叔,金大俠!金大哥!」他什麼稱呼都叫出來了,金祖林卻連一句也未聽到。

  寶兒嘆了口氣,轉目望見周方也已去到窗前觀戰,便也跟了過去,只見刀光劍影中,跳動著一黑一白兩條人影。

  鐵金刀仍是一身黑衣勁裝,韓一鉤卻是通體潔白如雪,鐵金刀身材魁偉高大,韓一鉤卻是瘦骨嶙峋。

  寶兒暗笑忖道:「這兩人連長相看來,都似天生的對頭剋星,武功更是一陰一陽,一柔一剛,難怪兩人如此不能相容。」

  兩人以快打快,身法俱是迅急無倫。片刻之間,兩人已拆了百餘招之多,寶兒目光凝注,顯然又在留意著兩人招式之變化,嘴角不時露出笑容,顯然頗有會心。

  昔日他觀人惡戰,雖然也會驚心動魄,但只覺那不過僅是流血拚命的殘酷勾當,而此刻他已能看出雙方招式間每一個精微的變化,便覺武道之中實也含蘊著極為深奧的學問,這正如不知棋道之人,觀人棋戲,必覺索然無味,但他如知棋道,自身便也會在不知不覺間沉浸於那艱辛的佈局,神奇的變化中,為出人意表之殺手撫掌稱快,為大意疏忽之漏著搖頭嘆息,因而出神,因而忘倦。

  這其中差異之微妙,亦存乎一心之間。

  忽聽一人大呼道:「韓一鉤!使那一鉤!」呼聲方起,已有幾人從旁附合,轉瞬間響應之人便越來越多,但聞人叢間響起一陣怒濤般的呼喝。

  「韓一鉤——使那一鉤——韓一鉤——使那一鉤——」這些人身在局外,坐山觀虎鬥,對雙方誰勝誰負,都不關心,自希望韓一鉤快些使出那一鉤來,再瞧瞧鐵金刀究竟學了些什麼驚人的招式來破解於他,更不管這震耳的呼聲,是否會影響作戰者之心境。但呼聲雖越來越響,韓一鉤那一鉤卻遲遲不曾使用。寶兒方自暗暗嘆息這群人的自私,忽覺一隻手掌拉住他的腕子,將他自人叢中拉了出去,別人正看的出神,也未在意。拉他的人,卻是周方,悄聲道:「喚過鐵娃,快走。」寶兒眼睛又圓了,吃驚道:「走?」周方道:「不錯,莫非你也想那一鉤,不捨得走?」

  寶兒微笑道:「我早知那一鉤今日是瞧不到的,韓一鉤明知鐵金刀已自紫衣侯處學得破解他那一鉤的招式,今日若再使出那一鉤來,豈非獃子——那一鉤今日確是絕對瞧不到的了。」

  周方頷首笑道:「好孩子,越來越聰明了,既是如此,快走,此刻也莫問我為什麼,走了再說。」

  寶兒雖是滿腹狐疑,但已對周方完全信服,當下拉了鐵娃,以指封脣,要他噤聲,鐵娃嘴巴張開,瞧見他手式,立刻將聲音嚥了回去。

  人群俱在窗口觀戰,樓梯口已空無一人,他們三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下了樓,自後門溜了出去。

  寶兒心裡還在奇怪:「周老爺子不拉鐵娃,卻叫我拉,想必是知道鐵娃只聽我一人的話,我要他不響,他便不響,周老爺子若是自己去拉,鐵娃必定要問,他那大喉嚨一開口,必定就會驚動別人——周老爺子這種小地方卻計算得如此精密,顯見是決心要走,但為了什麼他非走不可呢?」

  ***

  三個人大步而行,一直走入武昌城鎮,鐵娃終於問了:「那邊恁地熱鬧,咱們為什麼要走,你可知道?」

  寶兒道:「方纔我也在奇怪,此刻我卻想通了,老爺子你想必是怕被萬大俠他們拉住不能脫身,是以便溜了?」

  周方道:「你可知我為何不願被人拉住?」

  寶兒道:「這——」

  周方嘆道:「我祇怕王半俠與王大娘去而復返,也怕金河王那廝聞訊趕來,更怕別人看出我武功已失,有此三怕,自然要走。」寶兒大奇道,「老爺子你——你武功——」

  周方道:「別人聽我那一聲大喝,必當我內力更勝往昔,今日若有那『踏雪無痕』李英虹在此,更會說是如此,只因那日天風水塘一戰中,我曾以『傳音入密』之術助他一臂之力,他也已隱約猜出——其實,唉!我武功早已散去,雖經多年苦練,也不過只能將內力提聚於一時,連一聲大喝過後,我都已舉手無力,如何能與別人動手,方纔王半俠若非懾於我昔日之威,祇怕我此刻已在黃鶴樓頭喪命了!」

  寶兒聽得目定口呆,心裡卻有說不出的難受,過了半晌,方自黯然道:「如此說來,是寶兒害了你老人家了,寶兒若不逼你老人家自露身份,江湖中誰也不會猜到今日的武林騙徒,便是昔日的天下第一高手!」

  那知周方卻自仰天大笑,道:「十多年來,我今日方做了件大快人心之事,多年之積鬱,至今方得一暢,你為我難受什麼?」

  寶兒歉然道:「但——但從今以後,你老人家卻又要時時刻刻來提防仇家之追蹤,豈非都是寶兒害的?」周方仰天大笑道:「我若真要藏身,誰能找得到我?」

  寶兒見他這般豪氣,也不覺開心起來,道:「無論你老人家去那裡,鐵娃與寶兒都在一旁陪著,為你老人家消愁解悶,你老人家若是閒著,便可將那冠絕古今的劍道傳授給寶兒,寶兒七年後便可將那白衣人打回大海裡去!」

  周方微笑道:「小鬼,你怎麼知我定會傳你劍道?」

  寶兒眨了眨眼睛,緩緩道:「我見了紫衣侯爺留給我的密柬,本覺奇怪,且因那密柬上根本一個字也沒有,只畫了無數個圈圈,就算是神仙,也猜不出這些圈圈是什麼呀,又教我如何去找?」

  周方道:「難道你此刻已猜出了不成?」

  寶兒微微笑道:「如今我已知道,那密柬不過只是用來安紫衣侯爺心的,其實,你老人家化身紅塵中,時時刻刻,都在留意著侯爺的動靜,無論何時,侯爺要人去找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必定會先去找他的,是以寶兒雖找不著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卻找著了寶兒,密柬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圈圈,不正可解說做:『化身紅塵中,非君能揣度,且入紅塵行,自有團圓處』——」周方拍掌道:「好個聰明的孩子,世上祇怕再也沒有第二個了——唉!我若非要等個像你這麼樣的孩子來傳我無窮無極之劍意劍道,此生又有何惜,我為何要躲躲閃閃,逃避別人追蹤?」

  寶兒見他又將說的傷感起來,忙打岔道:「我雖不笨,但世上比我聰明的孩子尚真不知道有多少,譬如——譬如——那小公主——」忽然想起小公主已落魔掌,生死難卜,自己反不覺先自傷感起來。

  鐵娃大聲道:「鐵娃雖笨,但跟著大哥,不知不覺已染了些聰明氣,老爺子你也肯傳給鐵娃些武功麼?鐵娃不貪多,只學幾招就夠了。」

  周方撫拳大笑道:「好,從今之後,我等不妨暫別紅塵,等你兩人武功練成,再來與江湖兒輩周旋周旋。」

  寶兒精神一振,抬頭道:「咱們往那兒走?」

  周方道:「天地之間,四海之內,何處不可去得——」忽然仰天長嘯,拍掌作歌,歌道:「揮手別紅塵,且去雲端坐,探手摘天星,莫教星兒墮——星光為我燈,穹蒼為我廬,但使心常明,自可通劍道——劍道理無窮,此心亦無極,傳得心劍而合一,一劍掃群魔!」

  歌聲嘹亮,直沖雲霄!

  路上行人,不禁都為之側目,但周方卻已拉著寶兒與鐵娃,擠過人群,穿入小巷,走得不見了,唯有那歌聲餘韻,還繚繞在人們耳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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