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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寶兒長長舒了一口氣,這些女子們再不走,他可真有點受不了,此刻拍了拍身上衣服,走到窗口,探首外望。只見江上風帆,往來如織,這武漢三鎮,原是長江中流貨物交易,水運轉送之中心,江上風光,自較他處繁盛得多。

  江風撲面而來,雖然帶著一般魚腥酒湯之氣,卻恰巧可將寶兒身上那股市俗脂粉的氣味,吹得乾乾淨淨。寶兒但覺神智一清,但後面弦歌之聲又起,還是不能落得個耳根清淨,但聞後面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裝腔作勢,膩聲歌道:「二八的小佳人,扭扭捏捏,上了牙床,三更天裡靜無人,只聽得牙床上,吱吱喳喳,好似——」

  李名生不住拍掌大笑,怪聲叫好,寶兒卻恨不得用棉花緊緊塞住耳朵,將頭拼命向窗外伸了出去。但見又是一艘官船,迎風而來,四艘漁舟,護衛兩旁。那漁舟造的十分奇特,狹身尖頭,顯然全速前行時,必定其急如箭,漁舟上各各卓立著八條彪形大漢,紫色緊身衣,紫巾包頭,背插一柄單鉤,紅綢迎風飛舞,胸膛前卻繡著海碗大一個「丁」字。

  官船的船頭,擺著張錦墩交椅,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手持一支三尺長的翡翠旱煙管,端坐在交椅上。四個垂髫小鬟,有的手持紫蓋傘,有的手拿旱煙袋,卓立在她身後,還有兩個長身玉立,英姿颯爽的佩劍少年,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不時俯下身子,指點著江上風物與那老婦人解悶。

  寶兒心中方自暗忖道:「這位老夫人又不知是何人物?看這氣派,必定又是個了不起的角色!」

  後面李名生已笑道:「周兄請看,這位老夫人,便是長江水路,武林第一名家,丁家灣的丁老夫人了,這位老夫人已有多年未出丁家灣一步,可想今日這場熱鬧,委實不同凡響。」

  周方道:「聞說這位老夫人,昔日不但風華絕代,傾倒眾生,而且武功之高,亦稱非凡之品。」

  李名生笑道:「『人面如花嬌,劍法美如人』——這一句昔日江湖傳頌甚廣的話,便是說的這位丁老夫人柳依人。」

  周方嘆道:「花開必謝,紅顏易老,她近年絕足江湖,想必便是不許人間俗子,見到老去後之面目。」

  李名生大笑道:「周兄話中含意深遠,總是令人消魂。」周方微微一笑,道:「消魂,消魂——李兄可知道這位丁老夫人,昔日還有段令人消魂的故事?」

  李名生沉吟道:「周兄說的,可是她昔年『獨騎胭脂馬,手提如意鉤,怒闖祁連山,揮鉤誅十寇』這段故事嗎?」周方含笑道:「這段故事雖然動人,但也只能說是緊張熱烈刺激,又怎能說得上銷魂兩字?」李名生道:「是那個故事?」

  周方道:「丁家灣本是江南武林世家,其時之少主人丁飄,更是風流倜儻,瀟灑不群,但他苦追柳依人多年,柳依人總是對他不理不睬,到後來丁飄酒後遇仇,大醉揮刀,江上一戰,他雖將仇人斬在江中,自己卻也中了別人一掌,震散了全身武功,雖仍可以行動,卻已形如廢人。」

  ***

  李名生苦嘆道:「千古以來,唯酒最是誤人,這話果然不錯——」長長嘆息聲中,自己卻仰首痛飲了一杯。

  周方道:「從此之後,那丁飄是生趣索然,更是沉迷醉鄉,不能自拔,丁家灣自也日漸沒落,一蹶不振。」

  李名生道:「可悲!可嘆!」於是又乾了一杯。

  周方道:「這時的丁飄,實已眾叛親離,途窮日暮,那知就在這時,他苦追多年而不可得的柳依人,竟翩然來到丁家灣,要下嫁於他。」

  李名生拍案道:「好個柳依人!」自然再乾一杯。

  寶兒早已在他身旁坐下,竟也在不知不覺間,陪著他連乾了三杯老酒,小臉立刻泛起紅霞。

  周方接道:「想那丁飄本是條漢子,在此等情況下,怎肯與自己心目中最最喜愛之女子成親,索性終日沉醉不醒,若是換了別的女子,縱然感於他昔日恩情,見他如此自暴自棄,這時也必要絕裾而去,但這位柳依人確是不同凡人,竟放下如意鉤,洗手作羹湯,痴纏到底,十年後丁家灣聲名已重振,柳依人卻已憔悴將老,而丁飄大醉十年,也終於醒了,感於她的情意,兩人這才成親,但十年大好時光,已在醉中逝去——」

  寶兒早已聽得黯然魂消,雙目之中,又是淚光盈盈,此刻忍不住接口問道:「後——後來怎麼樣?」

  周方道:「後來丁飄折節讀書,竟成了江南有名之才子,一闋『美人名劍賦』,更是傳誦武林,至今不絕。」

  寶兒道:「好——太好了——」垂下頭去,揉揉眼睛,將李名生面前方自加滿的一杯酒,也端過來喝了。

  李名生道:「江湖中都知道江南丁家兄弟,一文一武,弟弟雖有萬夫莫敵之勇,哥哥卻是弱不禁風的才子,這原因想必就是丁老夫人為了紀念她昔日夫婿,是以才不願丁大公子學武的。」

  這時丁老夫人柳依人,與丁氏兄弟早已棄船登岸,但李名生所乘這艘官船,卻總是在江心飄蕩,仍未駛向江岸。李名生持酒在窗畔,閒眺江上,緩緩道:「漢陽天威鏢局總鏢頭常懷威終於到了——『三箭定花山、神箭手』潘濟城也到了——好,『四目溫候、長醉小將軍』金祖林金大少爺也來了。」

  ▼第十七章 黃鶴摟大會

  寶兒自然忍不住要走過去,走到窗前,隨著他語聲,一一觀望,只見那常懷威乃是條鐵塔般大漢,滿面虯鬚雖已灰白,但仍是神情威猛,不輸少年,寶兒暗笑道:「鐵娃老了時,想必也是這般模樣。」

  又瞧見那潘濟城乃是個面色慘白的錦衣少年,獨立船頭,似在遠眺江上風物,其實一雙眼睛,卻只是在搜尋遠遠近近的船隻上可有美女,目光惺忪,又似是終年沒有睡醒。寶兒又不禁暗笑忖道:「瞧這位神箭手的眼,似乎連人站在面前都瞧不見,真不知他那定了花山的三箭是怎樣射出去的?」

  那「四目溫侯、長醉小將軍」金祖林模樣最為奇特,衣著最為華麗,氣派也比別人都大些。只見他也是乘著艘華麗的大船,也是坐在船頭,身穿一件五花錦袍,鈕釦俱是黃金所製,在月色下閃閃發光。兩個錦衣少女,站在他身後,一人手裡拿的是柄一丈多長精光閃亮的方天畫戟,另一個手裡卻捧著罈陳年老酒。

  金祖林年紀也不甚大,鼻子卻不小,大大的鼻子下,配著個櫻桃般的小嘴,小嘴裡不停地喝酒,喝了一杯,接著又是一杯,眼睛越喝越睜不開,突然自懷中取出個黃金盒子,自盒子裡取出個奇奇怪怪的東西,戴在臉上,驟眼望去,彷彿是個眼罩,將眼睛都罩住了。

  寶兒吃了一驚:「這算什麼?」仔細一瞧,才知道這彷彿眼罩的東西,乃是兩塊墨晶,嵌在金鐶裡,兩邊用金線套住耳朵,於是再強的陽光,也不致耀得他眼睛發花。寶兒不禁笑道:「難怪他要被喚作『四目溫侯』——」瞧了半晌,又道:「這位金大少雖不英俊,但模樣倒可愛的很。」

  李名生笑道:「此人也是武林中有名之世家子弟,家財萬貫,富可敵國,江湖中歌謠:『金屋頂,銀飯碗,大旱十年後,金家仍吃肉。』便是說的此人,只是好酒如命,他那萬貫家財,已被他弄得差不多了。」周方亦自笑道:「但此人酒醉之後,與人交戰,確有萬夫不擋之勇,別人武功縱然勝他十倍,但他拚起命來,任何人都未見能戰得勝他,連江湖中有名的硬手蔡羅,一生少見敵手,與他對敵時,卻也未佔得便宜,而且此人為人甚是義氣,你日後走動江湖時,倒可與他交上一交。」寶兒笑道:「要交的——」

  只見那少女又在倒酒,金祖林嘻嘻一笑,伸手握住她的玉腕,那少女想必也對這金大少甚是傾心,雖在垂首含羞,身子卻依偎了過去。突聽船艙中一聲嬌叱:「幹什麼?你要死麼?」少女立刻嚇得倒退三步,金祖林亦是面色如土,連手掌都顫抖了起來,掌中酒杯「噹」的落在船板上,一個紫衣紫裙,滿頭珠翠的美婦人,自船艙中急步而出,一把拉起金祖林的耳朵,連拖帶拉,將他拉入船艙裡去了。

  寶兒失笑道:「原來此人還畏妻如虎。」

  周方捋鬚大笑道:「畏妻之人,必定發財,又有何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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