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浣花洗劍錄 | 上頁 下頁
三〇


  然而這短短一席話,卻已使胡不愁思潮如湧,暗暗忖道:「白衣人之父,必因自己切身之痛,便令愛子將世事萬物俱都拋開,專心武道,聽那歌聲中悲憤不平之意,那老人必定死不瞑目,白衣人自幼便被此不平之氣所薰染,自也憤世嫉俗,而將生命完全獻於武道。」

  他已從那斷續的言語中,將白衣人身世塑成了一個簡單的輪廓,但心中卻不知是該歡喜?還是嘆息?

  白衣人緩緩道:「我之身世,別人無權得知,縱然對你說出一些,你也必須立刻忘去。」語聲冷酷無情,再無半分方纔那種情感的痕跡。他生命的窗扉,雖因長久之寂寞而忍不住為人啟開一線,但方啟一線,便又立刻緊緊關閉。

  ***

  五色帆船,繡閣般的船艙中,小公主正在插花。她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了雪白的手腕,雪白的小手裡,拈著一枝盛放的茶花,花瓶卻仍是空的。方寶兒坐在她身旁,出神地瞧著她,瞧她如何將這枝花插下去。水天姬坐在她側對面,手裡拿著本書,但書本半卷,也不知她是在讀書?還是在想著心思。一眼望去,但見玉瓶香花,素卷美人,再加上個身穿新裁的錦繡衣衫,宛如粉裝玉琢般的方寶兒,看來真似圖畫。小公主突然拋去了手中花枝,嬌嗔道:「不插了。」

  方寶兒瞪大了眼睛,道:「為什麼?」

  小公主道:「有你在身旁,我花總是插不好。」

  水天姬嬌慵地伸了個懶腰,媚笑道:「我的小丈夫,快坐過來陪我唸書吧,在那裡惹人討厭做什麼?」伸出手,將方寶兒拉了過去,笑道:「乖乖的,坐近些,嗯!這麼才好。」兩人真的靠在一起,唸起書來。

  小公主瞧著他們,突然站了起來,來來去去走了兩圈,突然又坐了下來,拿起剪刀將花枝一段段剪得稀碎。

  水天姬瞟她一眼,格格笑道:「我的小丈夫已不在你身旁,你的花怎麼還插不好呀?」小公主絞著剪刀,頓足道:「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

  水天姬笑得花枝招展,拍著方寶兒道:「你瞧,你不走人家也煩,你走了人家也煩,這該怎麼辦呢?」小公主咬著嘴脣,道:「他呀,他死了最好!」

  水天姬嬌笑道:「哎喲,那我可不就成了寡婦?」輕輕摟起方寶兒,道:「我的小丈夫,你可不能死呀!」方寶兒道:「我死不了的,你們放心吧!」小公主突然跑過去,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方寶兒「哎呀」大叫一聲,疼得從凳子上跌了下去。

  只聽一陣輕悅的鈴聲,叮叮噹噹一路響了過來,鈴兒推開門,皺眉笑道:「這三個孩子真煩人,船都快被你們吵翻了。」

  水天姬笑罵道:「死丫頭,你再說,誰是孩子?」

  鈴兒格格笑道:「你不是孩子是什麼?」

  水天姬嬌嗔著跑過去,笑罵道:「你說,你說——」伸手去呵鈴兒胳肢,鈴兒不等她手伸出來,已笑得縮成一團,告饒道:「好姐姐,饒了鈴兒吧,你不是孩子,你——你是老太婆——哎喲——寶兒,快來救命呀,你這老太婆,要謀財害命了——」銀鈴般的笑聲,遠遠傳出門外。

  珠兒也推門走了進來,又是好笑,又是跺腳,道:「小祖宗們,別吵了好嗎?人家都已上去,就等著你們哩!」

  水天姬放開手,道:「誰等著我們?」鈴兒喘著氣道:「你瞧,吵得我把正事都險些忘了,侯爺要船上的人都到上面大廳去,說是有事盼咐。」

  ***

  大廳中瀰漫著衣香,香氣如花。二十多個錦衣少女,雖在低聲笑語,但眉宇間卻都帶著些疑慮,不知侯爺究竟要吩咐些什麼?方寶兒一群人上得廳來,似乎也被廳中這種說不出的聲音意味所感染,不知不覺,藏起了笑容。

  紫衣侯還未來,方寶兒倚窗外眺,只見驕陽正盛,海上金波萬丈,海岸邊卻是人影幢幢,似乎已有許多人立在岸邊,向這帆船眺望,浪濤聲、海風聲中,不時還夾雜著一兩聲豪邁的大笑,想是岸上群豪,等得無奈,正在哄飲作樂。方寶兒思及這些武林雄傑的豪舉,又不覺神往。

  突聽一聲輕咳,廳中立時寂靜無聲,等到方寶兒迴轉身子,紫衣侯已坐上了屏風前的交椅。他敏銳的目光一掃,便似將廳中每個人都瞧了一眼。方寶兒只覺這目光中有種說不出的威嚴,不禁垂下了頭。

  紫衣侯雖未說話,但每個人心中,卻都已隱隱覺得有種不祥的沉重之感,廳中更是靜寂如死。一陣腳步聲響過,二十多個身穿藍衣的健婦,每人捧著口紫銅鑲邊的紫檀木箱,垂首而立。

  紫衣侯沉聲道:「放下,打開。」

  健婦們放下箱子,啟開箱蓋,只見一陣珠光寶氣,自箱子裡輝耀而出,二十多口箱子裡,裝的竟全都是珠寶。

  紫衣侯緩緩道:「我之家財十九均已在此,除了珠兒、鈴兒外,你們每人都可分得一口箱子。」

  少女們惶然失色,顫聲道:「這是作什麼,難道是我們做——做錯了什麼?侯爺你竟——竟要——」

  紫衣侯微微一笑,道:「你們相隨於我已有多年,來日我若不幸身死,怎忍你們飄泊無依,箱中戔戔之數,已可夠你們一生衣食無慮,但願你們各能自尋歸宿,也不枉與我多年相聚——」話未說完,少女們已有的惶然淚下,齊聲道:「侯爺春秋正盛,怎地平白說出此等話來?」

  紫衣侯微笑道:「強敵當前,這一戰實是生死難知,我若不先為你們作個安排,怎能安心一戰?」他雖然談笑生死,但笑中也不禁有些黯然之意。

  少女們一齊拜伏在地,欲語無言。小公主忽然痛哭著道:「爹爹你若沒把握戰勝他,何必沒來由地與他廝殺?」

  紫衣侯面色一沉,厲叱道:「你小小年紀,知道什麼?這一戰我縱是明知必死,也是勢在必戰,絕無選擇!何況這一戰勝負之數,他與我正是各佔其半——你生為我的女兒,便該切切記著:『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八個字,便是我輩武人之本色!「小公主不敢再說,哭聲卻再也不能停止。方寶兒聽得「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八個字,心中忽覺一陣熱血直沖而起,奔騰洶湧,不可斷絕。轉眼望去,廳中無一人不是熱淚盈眶,有的且已痛哭失聲,就連水天姬亦是淚眼模糊,不敢去瞧這悲壯的景象。

  紫衣侯仰視窗外白雲,默然半晌,緩緩道:「鈴兒、珠兒,我本也應當還你等自由之身,怎奈——」微微一嘆,手指小公主,接著道:「怎奈她實是年齡小,必須有人照顧,你倆與她相處時日最久,如今我便將她以及這艘帆船與船上剩下的物件,全都交託給你們——我實不忍令你們的青春虛度,而終老海上,但——」

  鈴兒,珠兒滿面淚痕,伏地痛哭道:「侯爺怎麼能說這樣的話?侯爺就是要咱們去死,咱們也是心甘情願的!」

  少女們更多已泣不成聲,紛紛道:「我們情願跟著鈴兒、珠兒姐姐一齊去死,也不願離開這裡。」

  紫衣侯沉聲道:「有些事到臨頭,誰也勉強不得,何況你等正值青春年華,怎能輕言死字?」他面色雖也十分沉重,但神情仍是鎮靜無比。

  方寶兒呆呆地瞧著這滿廳痛哭著的少女,呆呆地瞧著這鎮靜從容、氣度恢宏的紫衣侯,心裡不覺泛起一種奇異的滋味,暗嘆忖道:「一個人面臨生死關頭,若還能保持紫衣侯這般氣度,此人若不是生性涼薄的冷血之人,便必是提得起,放得下的真正大英雄。」

  忽然間,岸上隱隱傳來一陣陣騷動與驚呼,似乎群豪俱在紛紛呼喝著道:「來了——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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