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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鐵溫侯瞧了這目中光芒一眼,心中竟不由自主泛起一股寒意,振起精神,大喝一聲:「請!」白衣人道:「請。」這一聲「請」出口,他神情便又立刻恢復石像般冷漠。

  鐵溫侯雙足緩緩移動,雙戟緩緩伸出,鞋底將石地擦得「吱吱」作響,雙掌背上,青筋暴露。他早已蓄勢而待,此刻全身真力,俱都已達巔峰,立刻便將發出驚心動魄之一擊,而這一擊之下,便可判出生死。

  突然間,莊外傳來一聲大喝:「各位且慢動手!」短短六個字說完,已有一條人影輕煙般掠入大廳。

  鐵溫侯雙戟一撤,連退七步,他雖未真個出手,但此刻已是滿頭大汗,比昔日與人搏殺十場,還覺疲累。

  摘星手彭清等四人微微動容,目光一轉,齊地鬆了口氣,彭清道:「半俠兄終於趕來了!」

  一掠而入的人影,正是奇人王半俠,此刻他衣衫俱已濕透,喘息著倚在牆上,竟是久久不能說話。兩百里的路途,他竟在兩個時辰中趕來,這輕功是何等驚人?這氣力的消耗又是何等巨大?

  白衣人冷冷瞧了他一眼,道:「果然好輕功!」

  王半俠喘息著道:「好——好說——」目光一轉,慘然失色,道:「喬老三、徐文智他們——他們——」

  彭清沉聲嘆道:「都已殉身武道!」

  王半俠噗地坐了下去,呆呆地愕了半晌,白衣人已面對著他,一字字緩緩道:「請出手!」

  鐵溫侯大喝道:「王大哥並非為了動手而來。」

  白衣人冷冷道:「若不較武,來作什麼?」

  王半俠霍然躍起,大聲道:「王某此來,只是代我天下第一劍客,傳來戰書,約你去——」

  白衣人冷笑截口道:「第一劍客?縱是第一劍客,也要等我此間較武之後再說——何況有誰知他是第一劍客?」

  王半俠道:「閣下瞧了戰書,便再也不願與別人動手了,也可立刻知道下書之人,劍法無雙!」白衣人道:「戰書在那裡?」王半俠道:「稍等片刻,便可送來。」

  白衣人道:「等多久?」

  王半俠道:「最多兩個時辰。」

  白衣人沉吟半晌,道:「好!我等!」就地坐下,不再動彈。他似乎隨地都可坐下,隨處都可安身,他可以連日連夜不睡不吃,腐食污水也照樣可以吃下,只因他除了「武道」之外,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

  ***

  胡不愁與馬良眼見遠處車馬,來勢那般迅快,心中不禁又是驚奇,又是歡喜。胡不愁拭汗道:「好快的馬!」

  馬良嘆道:「在下三歲初次騎馬,七歲開始養馬,終日與馬廝混,至今二十三年,卻也未瞧見如此快馬!」話猶未了,車馬已近在眼前。

  胡不愁一躍而出,舉臂大喝道:「請留步!」他只道車馬如此奔行,必難駐足,是以早已準備躍上車去。那知趕車的一聲呼哨,兩匹馬竟立刻駐足,竟比絕世輕功高手奔行時突然止步,還要輕鬆自然。只是趕車的頭戴范陽大笠,緊壓眉際,那兩匹馬經過如此急奔之後,竟是光采照人,神駿非常。

  馬良知馬愛馬,一見這兩匹神駒,心頭便不禁一陣激動,忍不住走過去,伸手去撫馬鬃。胡不愁抱拳道:「在下等身有急事,想借尊馬一用——」

  趕車的咯咯一笑,道:「你瘋了嗎?」

  語聲生冷艱澀,胡不愁聽了方自一愕,馬良已脫口驚呼道:「汗血寶馬!」他伸手一撫馬身,手上已染了一掌鮮血般的馬汗。

  胡不愁更是吃驚,變色道:「車裡的朋友是——」

  只聽車廂中咯咯笑道:「踏破鐵鞋找不到,找到全不花功夫——妙哉妙哉,不亦悅乎?」

  這人竟將最最通俗的諺語都說錯了。語聲一入胡不愁耳裡,胡不愁立刻脫口驚呼道:「千金球。」只見車中走出來的,果然是那球一般的金衫人甘孫。

  甘孫滿面俱是詭笑,目光四掃一眼,道:「妙哉妙哉,尊駕僅有一人在此,不亦悅乎?岑兄在車中乎?」

  胡不愁與馬良打了個眼色,口中道:「閣下莫非是追尋那馬臉人而來的?哈哈!妙哉——」突然一掌拍出。

  那知甘孫人雖肥蠢,身子卻甚是靈便,輕輕一閃,便將這一掌避開,那身法之怪異,當真有如金球滾地一般。這時馬良卻已一把將那趕車的腳踝拉住,硬生生扯了下來,趕車的怒喝道:「狗——狗——」馬良不等他翻身站起,挫腰一帶,竟將這趕車的自頭上翻了過去,叭地一聲,重重摔在地上,跌得半死。這趕車的本是大宛武士,武功不弱,但馬良用的卻是丐幫中獨門摔跤手法,只要被他手掌沾著,便必定要他摔得七葷八素,那大宛武士驟出不意,根本未有還手的機會,便已躺在地上不能動了。

  那邊胡不愁卻已屢遇險招。只見甘孫身子滾來滾去,將胡不愁圍在中央,胡不愁竟已處在挨打之勢,一招也還不出手。

  馬良一心要上前去相助,怎奈他除了幾手摔跤絕技外,別的武功實是差勁得很。那甘孫武功卻怪異已極,只要一招擊出,無論中與不中,也不管對方是否有還擊他,他身形都絕不停留,立刻滑走。此等武功,別人若要傷他,確是大為不易,但他若要傷得別人,也同樣困難得很。馬良行走江湖,當真從未見過如此畏首畏尾功夫,自己明明可以打人,卻偏要先防著莫要挨打,想來他那要打人的心思,實比怕挨打的心思少得多。

  馬良暗嘆忖道:「清平劍客威名顯赫,怎地門下弟子武功卻如此不濟,若非遇見這種怕挨打的懦夫,祇怕早已躺下了。」

  一念閃過,突聽胡不愁大笑道:「好了!王半俠來了!」

  甘孫身子一震,大呼道:「在那裡?」三個字還未說完,胡不愁已一掌擊上他胸膛,跟著飛起一足,將他踢得滾了幾滾,只覺著手之處,軟綿綿的,竟似絲毫傷不了對方,胡不愁這才大吃一驚。那知甘孫雖然未受傷,但一躍而起之後,竟頭也不回,飛也似的溜了。

  馬良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搖頭嘆道:「好沒用的膿包。」

  胡不愁含笑道:「此人武功,實是在我之上,但我早已知道此人貪生怕死,連施展的武功都是那般模樣,是以絲毫也不著急,故意作出不能還手之狀。好教他心裡得意,再嚇他一跳,踢他一腳,果然將他嚇跑了。」

  馬良不禁暗道一聲慚愧,瞧著胡不愁那大大的頭,滿臉的笑,暗嘆忖道:「此人看來混混糊糊,不想竟有如此機智,如此沉著,雖在如此危急情況之下,仍是不慌不忙,巧計百出,就憑這兩點,已是他人不及,我險些竟瞧錯了他。」一念至此,不禁對胡不愁大生敬佩之心。

  胡不愁笑道:「無論如何,咱們總得感激他為咱們送來兩匹寶馬,快些將那馬臉搬到這車上走吧,也免得王前輩著急。」

  兩人躍到道旁,打開車門,目光望處,兩人不約而同,脫口驚呼一聲,竟被驚得呆在地上,再也不能動彈。

  車廂中的馬臉岑陬,竟已赫然蹤影不見!

  ***

  陽光漸漸昇高,偌大的連雲莊裡,一片死寂。秋深之際,陽光並不熾熱,但數百條企立在院中的大漢,卻已人人俱是滿頭大汗,汗透重衣。王半俠、鐵溫侯、彭清等六人倚壁而坐,十二道目光,瞬也不瞬地瞧著廳門,面上已現出不寧之色。白衣人卻仍石像般端坐不動,陽光將他白麻衣衫映得一片金黃,使他更平添幾分神秘之淒艷。

  王半俠喃喃道:「該死——該死,怎地還不來——」突見白衣人霍然長身而起,冷冷道:「兩個時辰到了!」

  王半俠苦笑道:「到了麼?」

  白衣人道:「那第一劍客的戰書在那裡?」

  王半俠道:「再有一個時辰,想必可來了。」

  白衣人冷冷道:「我說等兩個時辰,便是等兩個時辰,將大好時光浪費於等待之中,豈是我武人精神?」

  王半俠道:「你難道只知比武、練武、武人精神,別的任何事,都一概不管了麼?」

  彭清道:「你可知世上除武之外,還有許多佳事,名花佳樹,良辰美景,百年好酒,絕代佳人,你難道都不願享受享受?」

  白衣人緩緩道:「我生命已獻於武道,其他均非我所能顧及!」語聲雖緩慢,但截釘斷鐵,絕無猶疑。

  王半俠嘆道:「你雖是武痴,卻痴得令人可敬——」

  白衣人不再說話,緩緩提起長劍,道:「請!」

  鐵溫侯霍然站起身子,沉聲道:「既是如此,鐵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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