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浣花洗劍錄 | 上頁 下頁


  只見「清平劍客」左手捏訣,右手持劍,誠心正意,凝目看劍尖,突然平平一劍削了出去!

  柳松、趙士鴻等人之門下,眼見自己師父與這白袍人動手時,俱是繞著白袍人盤旋急走許多盤之後,方自出手,此刻眾人見到白三空身子不動,這麼快便削出一劍,劍招又是如此平庸,絲毫不見奇詭之處,眾人都不覺大吃一驚,只覺白袍人長劍一閃,白三空便要屍橫就地。

  那知白袍人見了如此平平庸庸的一招,竟未乘隙還擊,反而後退一步。「清平劍客」腳步微錯,青鋒迴旋,劍身不住顫動,又是平平一劍劃出,白袍人身子一側,又自後退一步,白三空接連兩劍,招式大同小異,攻勢既不猛烈,守勢亦不嚴密,下半身更是空門大露,但白袍人竟被逼得後退兩步。柳松等人的弟子見了,俱都驚奇交集,暗道:「我師父使出那等絕招,仍不免一招之下斃命,清平劍客看來如此平庸的招式,為何反能將這白袍怪物逼退?」

  他們自不知道,白三空第一招使的是「青萍劍」的起手式,第二招使的是「鴛鴦派」起手式,一連兩劍,使的俱是別人劍派中的「起手式」,已是大背武學原理之事,何況「青萍」、「鴛鴦」兩派的劍法,昔日本是夫妻兩人同創,起手一式,俱是「舉案齊眉」,以示夫妻相敬之意。

  這兩招「舉案齊眉」,攻守本都不佳,但顧名思義,自將眉心一帶護守得十分嚴密,「清平劍客」白三空與人交手經驗極豐,使出這兩招來,正是為了要對付白袍人自眉心劃下的一劍。此刻他見白袍人連退兩步,精神不覺一振,青鋒暴長,光芒流動,第三劍乘勢擊出。

  白三空劍法本以清麗流動見長,這一劍正是他得意之劍法,端的清麗絕俗,流采照人,雖然仍以護守眉心為主,但招式間已藏有極為凌厲的攻勢,迫得白袍人連綿不絕的後退,眾人但覺眼前一亮,震天價喝起采來。

  那知四下采聲方起,突有一縷奪目的光華,自白袍人身後直刺而出,但聽「嗆」的一聲輕響,聲如龍吟,接著,一溜青光,斜刺飛出,「奪」的刺入枯樹幹中,竟是半截青鋒,而白三空掌中劍亦已剩下半截,身形踉蹌後退幾步,慘笑道:「好——好劍——」

  「法」字尚未出口,仰天跌倒,眉心鮮血泊然,白袍人掌中六尺長劍,劍尖仍在不住輕顫,鮮血一連串滴下,他冷漠的目光,凝注著自劍尖滴落的鮮血,披散的長髮,在風中飛舞,神情彷彿十分寂寞蕭索,而天地肅殺,四野寒意也似更重了。

  眾人被驚得呆了半晌,這才呼喊出聲,莫不屈等七弟子,狂呼著撲在白三空倒下的身子邊,遠遠一聲雁唳,其聲斷腸,胡不愁卻已遠遠跪下,向他師父的屍身,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雙目中眼淚轉了幾轉,反手一抹淚痕,頭也不回地奔入門去,哭聲與驚呼便被一齊隔在門外。

  ***

  白府庭院深沉,前面的動靜,根本未曾傳入後院。

  後園一株梧桐樹下的短榻上,躺著個十一、二歲的錦衣童子,正瞪著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在看書,身旁放著盤果子,他也忘了去吃。胡不愁大步奔入,背後已多了個包袱,目光一掃,瞧見了看書的童子,喚道:「寶兒——」他一連喚了三聲,但那童子看得出神,連一聲也未聽聞。

  胡不愁暗嘆一聲,走過去提起他膀子,那童子這才抬起眼來,皺著眉道:「人家正在看書,你來吵什麼?還是快去練你的武去吧!」他滿面俱是童稚之氣,說話卻是老氣橫秋,似是比胡不愁還要大上幾歲。胡不愁柔聲道:「你外公要我陪你出去玩玩,你還不高興?」

  原來這童子正是白三空愛女白曼莎的獨生子方寶兒,白曼莎與方師俠夫婦俠蹤浪跡天下,寶兒自幼便被寄養在外祖父家裡,若是別的童子聽見出去遊玩,誰不雀躍歡喜?但方寶兒卻搖了搖頭,道:「我不去!」仍是在垂首看書。

  胡不愁知他性子倔強,而且千奇百怪,什麼事都做得出,誰想強迫他去做不願做的事,準是自討苦吃,當下目光一轉,道:「古人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你莫非祇想做個讀死書的書獃子?否則就該出去開開眼界。」

  寶兒抬頭想了一想,道:「這話也有道理,好,我跟你去,但總得先去收拾才能走呀!」

  胡不愁怕他年紀太小,驟逢慘變,會禁受不住,當下冷笑道:「男子漢大丈夫,說走就走,只有婆婆媽媽的人,才會去收拾東西!」寶兒漲紅了臉,道:「走就走。」將書收進懷裡,一躍而下,道:「只要你敢去的地方,我就敢去!」胡不愁笑道:「這才是男人模樣,好,隨我來。」

  兩人開了後門走出,胡不愁雖然滿心恐懼,但面上仍是嘻嘻哈哈與寶兒說笑。此時雖然秋高氣爽,但兩人走了一里路,寶兒已是滿頭大汗,忽然停下腳步,正色道:「大頭叔叔,我看你真有些小孩子脾氣,做事只顧自己,不顧別人,就不知道別人文質彬彬,不能像你們走得那麼快麼?」

  胡不愁聽他老氣橫秋的教訓自己,心裡非但不覺可笑,反而大生憐惜之意,暗嘆忖道:「這孩子父母不知去向,唯一的親人外公又——唉,我若不照顧他,誰照顧?」當下指著前面一處茶棚柔聲道:「你若累了,咱們就去那邊歇歇。」寶兒笑道:「這話你早該說了。」

  ***

  到了茶棚,胡不愁這才自懷中取出書信,到棚外去瞧,信封上簡簡單單寫著四個字:「不愁拆閱」信的內容是:

  「字諭不愁,汝閱信之際,為師想必已遭毒手,為師一觀白衣人劍削枯枝之切口,已知此人劍法不但高越為師數倍,當今武林中亦無其人之敵手,而此人這番東來,以戰遍天下高手為志,觀其劍法之辛辣狠毒,其心中似有滿腔怨毒,對任何人下手絕不留情,中原武林中若無人戰勝於他,勢將不知有多少高手喪生於他之劍下,浩劫將臨,為師實不能臨陣脫逃,已決心以身殉武,但卻又不能不為天下武林同道,設法將此一浩劫消弭於無形,是以唯有令你即赴東海之濱,沿海觀望,只要尋著一艘以五色錦緞為帆之巨船,汝縱不擇任何手段,亦需設法上船,將封內之枯枝面交船上主人,那人必將有話問你,汝需立刻以實情相告,不得有半字虛言,然後觀等回音,五色帆船主為天下唯一有望制服白袍人之人,是以此舉實乃挽救武林命運之唯一途徑,汝必須謹慎小心,達成任務,切記切記!」

  字跡端正秀麗,雖在那般生死關頭之下,但白三空卻仍寫得工工整整,一筆不苟,只有最末一個「記」字之最後一挑,才見敗筆,可見「清平劍客」之涵養功夫,的確遠非常人能及。

  胡不愁見到這熟悉的字跡,想到那親切的面容,睹物思人,更是悲思如湧,不能自已,看到「以身殉武」四字,心頭但覺一陣熱血上湧,眼前更是一片模糊,突聽方寶兒在身後道:「你難道就不能安安靜靜地坐著喝杯茶麼?唉,練武的人,真是糟糕!」胡不愁勉強忍住眼淚,轉身強笑道:「練武的人,有何糟糕?」方寶兒充滿稚氣的面容,突然泛起一種成人的悲哀,垂首不再說話。胡不愁皺眉道:「瞧你的模樣,難道真的一輩子都不想學武了?這卻究竟是為了什麼?」

  方寶兒嘆道:「說給你聽,你也不會懂的,咱們走吧!」胡不愁暗嘆忖道:「事已至此,祇怕你不學武也不成了。」當下分辨方向,直奔東海之濱,時已入冬,路途遙遠,行程本已非易,何況胡不愁走得匆忙,怎會帶得有充足的盤纏,走了十餘日,囊中所餘已無幾。

  胡不愁暗道:「剩下的盤纏即使可維持到東海之濱,但卻仍不知何時才能找得到那艘張掛五色帆的巨船,我衣食無濟倒也無妨,但寶兒如此幼小,怎能吃苦?」他名字雖為不愁,心裡卻暗暗發愁。

  這一日到了海濱,方寶兒觀異鄉風俗,看連天白浪,不覺拍掌大笑,胡不愁卻遠遠坐著釣起魚來。

  方寶兒不知他釣魚一來為了充飢,二來卻是為了觀望海上帆影,只見漫天夕陽與萬丈金波,將他的身影襯得有如身在畫中,不覺笑道:「大頭叔叔,想不到你有時也有些雅興。」胡不愁暗中苦笑,直到夜色已深,才釣起幾尾鮮魚烤來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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