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火併蕭十一郎 | 上頁 下頁
六七


  ——誰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和思想,這本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之一。

  她一定要趕快離開這裏,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會帶給她太多回憶。

  可是就在她想走的時候,她已看見兩個青衣人,從那扇古老而寬闊的大門裏走了出來。

  她只有閃身到樹後,她不願讓這裏任何人知道她又回來了。

  這裏每個人都認得她,也許每個人都在奇怪,他們的女主人為甚麼一去就沒有了消息?

  腳步聲越來越近,兩個人已嘻嘻哈哈,又說又笑的走入了這片樹林。

  看他們的裝束打扮,本該是無垢山莊裏的家丁,只不過連莊主手下的家丁,絕沒有一個敢在莊門前如此放肆。

  他們的臉,也是完全陌生的。

  這兩年來的變化實在太大,每個人都似已變了,每件事也都已變了。

  連城璧呢?

  沈璧君本來認為他就像是山莊後那塊古老的岩石一樣,是永遠也不會變的。

  笑聲更近,兩個人勾肩搭背走過來,一個人黝黑的臉,年紀已不小,另一人卻是個又白又嫩,長得像大姑娘般的小伙子。

  他們也看見了沈璧君,因為她已不再躲避他們。

  他們呆呆的看著她,眼珠子都像是已凸了出來,無論誰忽然看見沈璧君這樣的美人,都難免會有這種表情的,但無垢山莊中的家丁,卻應該是例外。

  無垢山莊中本不該有這種放肆無理的人。

  那年紀較大的黑臉漢子,忽然咧嘴一笑,道:「你到這裏來幹甚麼?是不是來找人的?是不是想來找我們?」

  沈璧君勉強抑制著自己的憤怒,以前她絕不會允許這種人留在無垢山莊的,可是現在她已無權再過問這裏的事。

  她垂下頭,想走開。

  他們卻還不肯放過她道:「我叫老黑,他叫小白,我們正想打酒去,你既然已來了,為甚麼不留下來陪我們喝兩杯?」

  沈璧君沉下了臉,冷冷道:「你們的連莊主難道從來也沒有告訴過你們這裏的規矩?」

  老黑道:「甚麼連莊主,甚麼規矩?」

  小白笑道:「她說的想必是以前那個連莊主,連城璧。」

  「以前的那個莊主?」沈璧君的心也在往下沉道:「難道他現在已不是這裏的莊主?」

  老黑道:「他早就不是了。」

  小白道:「一年多以前,他就已將這地方賣給了別人。」

  沈璧君的心似已沉到了腳底。

  無垢山莊本是連家的祖業,就和連家的姓氏一樣,本是連城璧一生中最珍惜,最自豪的。

  為了保持連家悠久而光榮的歷史,他已盡了他每一分力量。

  他怎麼會將家傳的祖業賣給別人?

  沈璧君握緊了雙手:「絕不會的,他絕不會做這種事。」

  老黑笑道:「我也聽說過,這位連公子本不是個賣房子賣地的敗家子,可是每個人都會變的。」

  小白道:「聽說他是為了個女人變的,變成了個酒鬼,外加賭鬼,幾乎連褲子都輸了,還欠下一屁股債,所以才不得不把這地方賣給別人。」

  沈璧君的心已碎了,整個人都已崩潰,幾乎已無法再支持下去。

  她從未想到過自己會真的毀了連城璧。

  她毀了別人,也毀了自己。

  老黑笑了笑道:「現在我們的莊主姓蕭,這位蕭莊主才真是了不起的人,就算一萬個女人,也休想毀了他。」

  「姓蕭,現在的莊主姓蕭?」

  沈璧君突然大聲問:「他叫甚麼名字!」

  老黑挺起了胸,傲然道:「蕭十一郎,就是那個最有錢,最……」

  沈璧君並沒有聽見他下面說的是甚麼,她忽然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她的人已倒下。

  ***

  這莊院也很大,很宏偉。

  風四娘看著屋角的飛簷,忍不住嘆了口氣,道:「像這樣的房子,你還有多少?」

  蕭十一郎淡淡道:「並不太多了,只不過比這地方更大的,卻還有不少。」

  風四娘咬著嘴唇,道:「我若是冰冰,我一定會找個最大的地方躲起來。」

  蕭十一郎道:「很可能。」

  風四娘道:「你最大的一棟房子在哪裏?」

  蕭十一郎道:「就在附近。」

  風四娘眼珠子轉了轉,拭探著道:「無垢山莊好像也在附近?」

  蕭十一郎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緩緩道:「無垢山莊現在也已是我的。」

  ***

  花廳裏的佈置,還是跟以前一樣,几上的那個花瓶,還是開封張二爺送給他的賀禮。

  門外的梧桐,屋角的斜柳,也還是和以前一樣,安然無恙。

  可是人呢?

  沈璧君的淚又流滿面頰。

  她實在不願再回到這裏來,怎奈她醒來時,就發現自己又回到這地方。

  斜陽正照在屋角一張很寬大的紅木椅子上。

  那本是連城璧在接待賓客時,最喜歡坐的一張椅子,現在這張椅子看來還是很新。

  椅子永遠不會老的,因為椅子沒有情感,不會相思。

  可是椅子上的人呢?

  人已毀了,是她毀了的。

  這個家也是她毀了的,為了蕭十一郎,她幾乎已毀了一切。

  蕭十一郎卻沒有毀。

  「這位蕭莊主,才是真了不起的人,就算一萬個女人,也休想毀了他。」

  這本是她的家,她和連城璧的家,但現在卻已變成了蕭十一郎的。

  這是多麼殘酷,多麼痛苦的諷刺?

  沈璧君也不願相信這種事真的會發生,但現在卻已偏偏不能不信。

  ***

  雖未黃昏,已近黃昏。

  風吹著院子裏的梧桐,梧桐似也在嘆息。

  蕭十一郎為甚麼要將這地方買下來?是為了要向他們示威?

  她不願再想起蕭十一郎這個人。

  她只想衝出去,趕快離開這裏,越快越好。

  這地方現在已是蕭十一郎的,她就已連片刻都呆不下去。

  就在這時,後面的院子裏,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有人在呼喝:「有賊!……快來捉賊。」

  蕭十一郎才是個真正的賊,他不但偷去了她所有的一切,還偷去了她的心。

  現在若有賊來偷他,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沈璧君咬著牙,只希望這個賊能將他所有的一切,也偷得乾乾淨淨,因為這些東西本就不是他的。

  她決心要將這個賊趕出去。

  她站起來,從後面的小門轉出後院——這地方的地勢,她當然比誰都熟悉。

  後院裏已有十幾條青衣大漢,有的拿刀,有的持棍,將一個人團團圍住。

  一個衣衫襤褸,鬚髮蓬亂,長滿了一臉鬍碴子,看來年紀已不小的人。

  老黑手裏舉著柄銳刀,正在厲聲大喝:「快放下你偷的東西來,否則先打斷你這雙狗腿。」

  這人用一雙手緊緊抱著樣東西,卻死也不肯放鬆,只是喃喃的在分辯:「我不是賊……我拿走的這樣東西,本來就是我的。」

  聲音沙啞而乾澀,但聽來卻彷彿很熟。

  沈璧君的整個人突又冰冷僵硬。

  她忽然發現這個衣衫襤褸,被人喊為「賊」的赫然竟是連城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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