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孤星傳 | 上頁 下頁
六四


  冷氏兄弟目光一轉,面上顯見已悽然動容,兄弟兩人,對望一眼,檀文琪芳心大定,那知裴珏突地胸膛一挺,朗聲道:「父債子還,兄債弟還,師徒之間,本如兄弟父子,是以師債徒還,亦是天經地義之事,家師既然得罪了兩位前輩,小可雖然無能,但自也應代家師一力承當,兩位前輩但請放心,小可絕不會向他人求分毫之助。」

  檀文琪秀目一張,急道:「你——你——你——」她一連說了三個「你」字,雖未說出下文,但言下之意,不言可知。

  裴珏長嘆一聲,沉聲道:「文琪,你心裡的意思,不說我也知道……吳兄,你對我的好意,我心裡更是感激,但我一生之中,孤苦無依,直到前日,才蒙恩師收留門下,我便是立時死了,卻也不能替恩師丟人,我一生懦弱,既不能盡孝於父母,亦不能行俠於天下——」說到後來兩句,他語聲低微,已似喃喃自語,語聲微頓,突又朗聲道:「此地群豪歡宴,不是流血動手之地,兩位既要動手,小可外面奉陪。」他平日寬厚待人,以德報怨,別人善意待他,他心裡感激,別人欺凌於他,他卻不知懷恨。這正是他宅心仁厚之處,但別人看來,卻似懦弱無能,直到今日,他一連遇著數件與他本身並無直接關係之事,他卻顯露了他外和內剛的英雄本色,當真是頭可斷,血可流,志卻不可屈,此刻這幾句話,更是說得截釘斷鐵,擲地成聲。

  檀文琪秋波凝注,心中但覺又是哀痛,又是難過,卻又為他得意,驕傲;吳鳴世心中激動,欲語無聲;「神手」戰飛目光之中,露出驚奇之色;滿廳群豪亦是暗中大生讚佩之心;而那「龍形八掌」嚴峻的面目之上,也好似露出一絲笑容。

  枯木、寒竹對望一眼,冷冷道:「好極,好極,外面領教。」轉身並肩走出,眾人目送他兩人的身影轉過圓桌,經過莫氏兄弟身側,走向廳外。

  裴珏朗聲道:「我此去無論勝負生死,俱是我一人之事,若是有人要相助於我,便是——」諸聲未了,只聽「七煞」莫星突地一聲慘呼,削瘦的身軀,隨著這一聲慘呼,直竄兩丈,「蓬」地一聲碰到屋頂「叭」地落了下來,落在那酒筵圓桌之上,霎眼之間,只見杯盞酒菜,四下飛濺,只聽驚呼之聲,不絕於耳,接著又是蓬然一聲,圓桌坍下,圓桌上的「七煞」莫星,卻是四肢僵硬,動彈不得了。

  ▼第二十九章 木冷人驕

  這一個突生的慘變,使得四座群豪不禁一起為之聳然大驚。

  剎那之間,只見四下人影閃動,紛紛走避,只聽得驚呼與碎瓷之聲,不絕於耳,「北斗七煞」莫氏兄弟一起大喝:「七弟,你怎地了?」

  語聲方了,一切已歸於靜止。莫氏兄弟三人,各自驚呼一聲,一起撲到莫星身上時,「神手」戰飛、「七巧追魂」那飛虹、「金雞」向一啼、「七巧童子」吳鳴世,以及「飛靈堡」東方兄弟、「龍形八掌」檀明父女,俱已自四側緩步走了過來。

  方才那變故發生得是那麼突然,但他們卻無一人身上沾有半滴果汁水珠,此刻步履之間,亦是那般從容而安詳,直如任何事俱未發生一般。

  「冷谷雙木」頓住腳步,緩緩轉身,並肩立在門畔,兩人同時張口,同時閉口,一字一字地冷冷說道:「這便是公道!」

  四座群豪,十中有九,都未看清「七煞」莫星是被何人做了手腳,此刻心中方始恍然:「原來是『冷谷雙木』!」

  眾目睽睽之下,「冷谷雙木」竟能在人不知鬼不覺之間,將一個在武林中甚負盛名的高手斃於掌下!群豪不禁為之暗中駭然,數百道目光,一起下意識地望在裴珏面上,有的雖在為他擔憂,有的卻在冷眼旁觀,看他是否已有膽怯之意。

  檀文琪悄悄走到裴珏身側,似乎想說什麼,卻又默然垂首。

  「龍形八掌」檀明面色凝重,沒有半分表情,冷冷望了戰飛一眼,東方兄弟更是不動聲色。

  「神手」戰飛濃眉一揚,厲聲道:「冷谷雙木雖然名揚天下,但是……」他語聲微頓,四指握拳,姆指上揚,往地上一指,厲聲接著又道:「今日你既在『浪莽山莊』逞兇,戰某豈能再讓你生離此間?」

  他語聲簡短而有威力,目光凜凜,鬚髮皆張,顯然已動了真怒。話聲方了,只聽四下一陣號角齊鳴,響徹雲霄。

  「冷谷雙木」面容冷漠,神色不變,仍然並肩負手而立,就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似的。

  剎那之間——

  只聽見外院中,突然湧至百十條黑衣勁裝大漢,背後斜插厚背薄刃的鬼頭快刀,手中卻拿著武林中人最為膽寒的強弓硬弩,這百十條大漢突地自院中出現,竟無一人發出半點聲息。

  四座群豪,有的扶案而立,有的端坐如故,但亦無任何一人,發出半點聲息,只有沉重的呼吸與心跳之聲,單調地此起彼落。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中,莫氏兄弟,緩緩長身而起,三人一起面向戰飛,三人一起搖了搖頭,他們已無言地宣佈了莫星的死訊,然後這六道冰冷的目光,便一起望到「冷谷雙木」兄弟兩人的身上。

  「神手」戰飛濃眉聳動,縱步走到「七煞」莫星的屍身前,俯首凝注了半晌,手掌一揮,立刻有兩條大漢,將屍身抬了開去。

  然後,他目光亦似利劍般望向「冷谷雙木」,突地大喝道:「凡我江南同盟,今日與你『冷谷雙木』俱已勢不兩立,你兄弟還想逃得掉麼?」

  「冷谷雙木」面上既無驚容,亦無懼色,對當前的情勢,絲毫無動於衷,要知他兄弟兩人能在武林中享有盛名,自然絕非神智麻木,更非狂傲得失去理智,而是他們深知任何驚慌之態,俱都會助長對方的兇焰,是以便以不變應萬變,以靜制動。

  裴珏目光凝注著「七煞」莫星的屍身,目送著這曾經顯赫一時的人物,而今也只能冰冷而無助地被四隻他曾經輕賤過的手掌,魯莽地抬出大廳,而這期間的過程,竟又是如此短暫,生命與死亡的境界,就宛如大廳外那短短的門檻,你只要輕輕往外跳出一步——

  這陣思潮是沉重而寒冷地,但卻清冽得如同一道月夜中的溪流,潺潺地自裴珏混亂的思潮流過。他緩緩抬起頭,望了這大廳中四下的人群一眼,他們雖然俱都十分緊張,但卻無一人有絲毫悲哀與惋惜之意,就像方才所死的人,只不過是一個陌生而平凡的人而已;既不是方才與他們共同飲過血酒的同盟兄弟,亦不是一個曾在江湖中享過盛名的武林豪士。

  「神手」戰飛雙拳緊握,靜立不動,他雖也在靜候著「冷谷雙木」的反應,但誰都能看得出他的等待並不能持久,因為他此刻全身俱已滿蘊著憤怒,而且他又明顯地佔著優勢……佔著優勢的人,通常都慣於攻擊,而不慣於等待。

  只是,他的憤怒也不過只是因為「冷谷雙木」損傷了他的顏面而已,與「七煞」莫星的死,根本毫無關係,若不是在「浪莽山莊」,若不是當著這麼多他極欲控制的人,若不是他深信自己是佔著優勢,便是「北斗七煞」一起被人殺死了,他也絕不會憤怒,而動容的……因為他縱然憤怒,他也會將那份不必要的憤怒很謹慎地隱藏在心裡。

  裴珏心中暗嘆一聲,驀然瞭解了生命的價值,並不僅在於生前的榮耀而顯赫,而還該有許多其他許多種應當被珍惜的東西。

  這些東西在「神手」戰飛,「北斗七煞」,甚至滿廳的武林豪士心中,都是永遠也不會被珍惜的,而此刻卻隨著那一道清冽的溪流,平靜而安詳地注入到裴珏他本已充滿仁慈而寬恕的心裡。

  他面容突地變得出奇地安詳而鎮定,他安詳而鎮定地走到「冷谷雙木」身前,沉聲道:「出去!」

  ***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