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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驀地……

  又是兩聲輕叱。

  飛舞著的人影,戛然而頓,檀文琪輕呼一聲,蓮足微點,驚鴻般地掠了上來,扶住搖搖欲墜的裴珏,小心地將他扶到地上,目光動處,只見裴珏嘴角,泛著一絲舒泰的笑容,朗星般的眼睛,此刻卻是緊緊閉著的,一滴汗珠,沿著他的眼簾流下。

  她掏出一方淡青的手帕,溫柔地替他拭去額上的汗珠,她知道不用多久,他就會站起來的,比往昔更堅強地站起來。

  於是她歡愉地微嘆一聲,回轉頭,枯木、寒竹,正並肩站在她身後,枯瘦頎長的身軀,有如兩座高不可攀的冰峰。

  但是她此刻卻也不知道,在這兩座冰峰裡也含蘊著人類的熱情,只是要發現這種熱情,又是多麼困難的事呀!

  在這一剎那裡,她不禁想起自己這一年來的遭遇,她想起了自己如何為裴珏的出走而悲傷,終於自己也離開了慈父,走到江湖流浪,希望能夠找到為自己出走的裴珏。

  但是人海茫茫,要在茫茫的人海中,漫無目的去找尋一個人,該是多麼困難呀,她自然失望了,她離開繁華的城鎮,走向荒涼的山野。

  那是秋天,秋風蕭索,在她還沒有走到江南的時候,她竟遇著了名傳江湖的「冷谷雙木」。

  「奇遇,真的是奇遇?」

  她暗中思索著,再次抬起頭,冷枯木、冷寒竹仍然動也不動地站在她面前,於是她感激地微笑一下,輕輕說道:「大叔,二叔,我真不知道該怎樣謝謝你們,為了我——」

  溫柔而嬌弱的語聲,使得冷氏兄弟木然無動於衷的面目,也開始激起一絲情感的漣漪。

  冷寒竹輕輕一皺雙眉,道:「真奇怪,你怎麼會認得他……你知不知道,他就要做江南黑道的總瓢把子了。」

  檀文琪不禁又為之一楞,眼睛睜得大大的,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卻聽冷寒竹又道:「這個總瓢把子,就是那些推舉出來與你爹爹做對的,我和你爹爹雖然沒有交情,但是為了你,所以才特地半夜到這裡來管教管教他,那知道這位就當總瓢把子的仁兄,竟連一絲武功也不會……」他冷哼一聲,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話。

  檀文琪卻已被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暗自忖道:「原來他不是冷大叔、二叔的舊識,而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在這裡說話,但是——這是多麼奇怪,他怎會要當起總瓢把子來呢?」回眸一望,裴珏仍靜靜地坐在地上,神色之間,已比方才安詳許多,寬闊的胸膛,隨著呼吸極有規律地起伏著。

  她放心地嘆了口氣,卻聽冷寒竹又道:「十餘年來,我足跡未離冷谷一步,想不到為了你這丫頭,卻又生出如此許多事……」這冷酷的怪人居然長嘆一聲,又道:「無論如何,我們總算又把這姓裴的治好了,你有什麼恬,儘管和他說吧!」檀文琪面頰微微一紅,緩緩垂下頭,當一個少女的心事被人家猜透的時候,她們的心情是羞澀的,卻也是愉快的。

  等她抬起頭來的時候,眼前卻已只剩下一片空蕩,遠處的竹林,在微風中嬝娜而舞,潺潺的流水,在月光下閃爍如銀,方才站在她眼前的冷氏兄弟,此刻卻已不知到那裡去了。

  ***

  裴珏不由自主地被人家在身上一陣擊打,只覺這兩個冷酷的怪人在自己身上打得越來越快,自己卻反而覺得更加舒泰。

  這是一種世間任何言語都無法形容,世間任何文字都無法描述的感覺,他無法知道這種感覺的由來。

  擊打一停,他只覺自己的身子飄蕩蕩地,似乎置身雲端,腳下也是虛軟的,卻又似並非沒有氣力支持,只是不願將氣力使出而已。

  於是他蹲身坐下,他知道檀文琪在他身側依偎著他,他知道她溫柔地伸出手,為自己擦拭額上的汗珠,但是他卻連眼睛都不願睜開一下。

  因為此刻,他體內的呼吸、血液,都有一種飛揚的感覺,這種感覺和前些日子他和吳鳴世痛飲而醉的感覺有些相似,但仔細體昧,卻又完全不似,他雖然不知道方才那一番敲打,已使他由一個完全沒有修習過內家吐納的少年,變成一個內力已有相當根基的人……這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是他卻能仔細地把握著這種感覺,讓自己的氣血暢通地運轉著。

  終於……

  一切又歸於平定。

  他緩緩張開眼來。檀文琪蜷曲著身軀,半蹲半坐地在他身側,一手斜斜地垂在地上,春蔥般的手指,輕劃著地上的沙石,另一隻手卻按在那一方包頭的青巾上,三指微曲,捏著一方小小的手帕。

  她目光凝神地注視著遠方,裴珏從側面望過去,她那有如玉石雕琢成的鼻子,便分外顯得挺直而秀逸,目光從左面射來,映得她右邊的鼻窪,形成一個曼妙的陰影,陰影再斜斜垂落,於是她那嘴角微微上翻的櫻唇,便也神秘地落在這陰影裡。

  淒清的春夜,春夜的迷濛,迷濛的凝思,凝思著的兩人……這一切,形成一種不可企及的美,使得裴珏幾乎不敢去驚動她,不敢去驚動這份安詳和寧靜,而只是呆呆地望著。

  但是,她卻悄然回過頭,清澈中微帶迷惘的目光,夢一樣地注視到裴珏身上,裴珏扭動一下腰身,將自己坐著的姿勢變了變,變得靠近她些,然後輕輕地說道:「文琪─文琪,你在想什麼?」他並不十分確信自己原本是想說什麼話,但是一切他心裡想說的話到了嘴邊,他卻連一句都說不出,因之他便漫無目的他說出這句話來。

  檀文琪纖手微舒,掠了掠後包頭青巾邊露出的秀髮,低低說道:「我在想,人,真是奇怪的東西,有些人外表看來熱情,但內心卻冷酷得很,什麼事都不能打動他,譬如我爹爹吧,普天之下,誰不知道他老人家急公好義,但是我卻知道,他老人家——」她幽幽長嘆一聲,轉過話題,又道:「但是另外一些人呢?人人都說他是冷酷,心狠的魔頭,其實他的心裡,卻也是有著人類的溫情的,你知不知道,剛才那兩個人,是武林中人最最頭痛的魔頭,但他們對我,卻又那麼好,我心裡的事,不用說出來,他們就知道了。」

  她說話的聲音,是那麼輕柔,輕柔得有如孩子夢中的囈語,在這靜靜的春夜中飄漾著。

  裴珏忍不住伸出手掌,溫柔地握住她的手,悄聲問道:「我呢?」

  她面頰又為之一紅,佯嗔道:「你太狠心了,一個人偷偷跑走,也不告訴人家一聲,害得人家——」垂下頭,紅著臉,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溪中的流水,蕩起絲絲波紋,裴珏的心裡,也忍不住蕩起片片漣漪,他忘情地將掌中的纖手握得更緊了些,溫語道:「害得人家怎樣?」

  檀文琪的臉更紅了,甚至在夜色中,都可以看到那種嫣紅的顏色,此刻她似乎將一切事都忘卻了,他又何嘗不是?

  ***

  遠處竹林中簸然一聲微響,站在竹林裡的冷枯木與冷寒竹對望了一眼,在這無人看見的地方,他們臉上都泛著欣慰的笑容。

  冷枯木悄悄一扯他兄弟的衣袖,低語道:「想不到,這丫頭也有愛人。」

  冷寒竹微笑一下,目光呆呆地望著林外,心胸之間,彷彿也充滿了粉紅色的回憶,低低道:「大哥,你記不記得,三十年以前——」

  冷枯木點了點頭:「三十年,三十年的日子,過去得真快呀!現在我彷彿還能看到你坐在泰山絕頂那塊玉皇牌上,拉著她的手看日出。」他森冷的目光,此刻也變得溫柔起來,又道:「太陽升起的時候,絢麗的陽光,照在你臉上,那時你還年輕,可不像現在這樣難看,我和芝妹都看得呆了,記得芝妹那時悄悄地對我說:你和茵子可真是一對。」

  冷寒竹喜悅地笑了,接著道:「大哥,你知不知道,那時我們也在看你,茵妹也對我說,你和芝子可真是一對。」

  竹林裡的陰影中,這名鎮江湖的魔頭兄弟二人都歡悅地笑了,只是在笑容中,卻又帶著些許悲哀的惆悵,因為逝去的日子,永遠不會再來,逝去的人兒,也永遠不會復生了。

  冷枯木憂鬱微笑著,說道:「想不到她們死得那麼早,扔下我們兩個老頭子……」

  他沉重地嘆息一聲,冷寒竹卻微笑道:「大哥,你有什麼好嘆氣的,我們總算有過那麼一段幸福的日子,比那些整天到晚只知爭名奪利的蠢才強得多,有時我可憐他們,有時卻又不禁痛恨他們,恨不得叫他們一個個都死在我的掌下。」

  冷枯木卻又在呆呆望著林外,一片銀白月光下,只見裴珏和檀文琪的身子越坐越近,在月光下漸漸合成一個影子。

  於是這老人家又笑了,伸出枯瘦的手指輕輕向外一指,道:「你看這一對,不就生像是我們當年的影子,唉……但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

  在這幽靜的春夜裡,在這幽靜的野林中,這兩個冷酷的老人,不禁把心裡蘊藏的許久的情感,都赤裸裸地表白出來。

  只是此刻四野無人,他們說的話,誰也沒有聽到,他們面上的笑容,誰也沒有看到,此刻他們心中的情濤,不用多久就會平復,那時他們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別人再也不會知道他們還有這麼一段甜蜜的往事,更不會知道他們還有如此溫情。

  他們感慨地望著竹林外,小溪旁互相依偎著的裴珏和檀文琪,冷寒竹突地微笑一下,道:「大哥,你猜猜看他們說的是什麼?」

  冷枯木笑道:「還不是和你以前對茵子說的一樣。」那知他話聲方了,依偎在裴珏懷裡的檀文琪,突地一躍而起,飛也似掠了過來。冷枯木、冷寒竹不禁為之一楞,轉目望去,卻見裴珏楞楞地站在那裡,像是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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