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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那知裴珏此刻心中正是思潮翻湧,想到自己一生之中的情、仇、恩、怨,想到那驕縱但又溫柔,溫柔卻又刁蠻的檀文琪,又想到她的父親「龍形八掌」,心中忖道:「我爹媽全死,孤苦伶仃,檀大叔將我收留了,我本該好好報他恩才是。但不知怎地,我卻又為什麼對他心中總有些難言的惡感,唉……不論如何,這次我偷跑出來,總是有負於他。」

  又想到那天真可愛的袁瀘珍:「我在這世上本是寂寞得很,只有珍珍給我那麼多安慰,但是我走了,卻連她也沒有告訴一聲,唉……她不知道要多麼傷心了。」

  於是,他又開始想起孫錦平:「她對我也是那麼好,常常幫我做事,也沒有因為我是個殘廢的無用之人而看不起我,還有孫老爹,他也對我很好,唉……我卻沒有報答他們,反而害他們因為那兩本書而死在別人手上。」

  這受盡欺凌,嚐遍炎涼的少年,此刻卻一心一意地回憶著人家對他的好處,一心一意地責備著自己,以為自己負了人家。

  一時之間,他像是又回到飛龍鏢局的後院裡,檀文琪溫暖而嬌小的身軀,此刻彷彿又在他懷中,他彷彿又看到這少女被她爹爹帶走時,回頭望著自己幽怨的一瞥;又彷彿回到那條長長的,鋪著碎石子的路上,秋風瑟瑟,落葉滿天,他正牽著袁瀘珍的小手,一面天真地笑著,一面都又說些憂傷的事。

  是以他對那於「神手」戰飛的一揖,根本沒有看到,戰飛抬頭一望,亦自看到他面上這種如痴如醉的神情,不覺怔了一怔,但隨即大笑起來,回過頭去向那「七巧追魂」及莫氏兄弟道:「你們怎地不來參見?」

  卻聽那「七巧追魂」乾咳一聲,冷冷道:「此事固然已成定局,但戰兄你卻忘了一事。」

  「神手」戰飛面色一沉,道:「忘了什麼?」

  「七巧追魂」那飛虹哈哈一笑,道:此「事乃戰兄所創,戰兄自然贊成,莫大哥兄弟亦是早已贊成,向幫主此刻亦無反對之意。至於小弟麼,自然更無話說,只是……」

  他故意一頓話聲,目光微掃,只見「神手」戰飛面上,果然露出焦急而發愕的神色,像是在急於等待著自己的下文,不禁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站在旁邊的裴珏,接著笑道:「只是戰兄卻忘了問問人家自己,是否也贊成此事呢?」

  此話一出,不僅「神手」戰飛為之一怔,吳鳴世也不禁呆了一呆,忖道:「我與這裴兄雖僅是一日之交,但卻已看出他是個磊落男兒,若是讓他在這種情況下答應此事,他是萬萬不會肯的。」

  此事一成、他由一個默默無聞的少年,陡然變為江南綠林道的總瓢把子,自是平步青雲,但心念數轉,目光一抬,只見那「金雞」向一啼面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來,莫氏兄弟仍然是面目冷漠,無動於衷,只有戰飛卻已焦急問道:「吳兄,貴友裴兄畫得一筆丹青,想必識得字嗎?可否以筆代口,問他一問?」

  吳鳴世心念已定,笑道:「這個倒無須如此,只要小可一問便知。」伸手一拍裴珏的肩頭,裴珏陡然一驚,方從那混合著悲傷和甜蜜的往事中醒來,只見自己身前,圍繞著那些他根本不知道來意的人,而自己那傾蓋便成相知的朋友,正在指手劃腳地向自己比著手式。

  他根本不瞭解這些手式的意思,只見這少年忽而屈起手指,忽而攤開手掌,忽而兩手互搭,忽又作出抱拳作揖的姿勢。心中不覺大為奇怪,轉目一望,只見每個人都在凝目望著自己。

  吳鳴世見了他一臉茫然的神色,心中不禁好笑,其實這些手式的意思,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只是他天性偏激,正是至情至性之人,知道裴珏久遭欺凌,便希望裴珏大大地揚眉吐氣一番,極願裴珏能做那江南綠林道的總瓢把子,是以此刻他便胡亂做些手式,只要裴珏一點頭,此事便才成功。

  他手式越比越多,裴珏也越來越怔,忽然看到他一指大廳,又一指地上的布袋,便在心中暗忖:「他是否問我要不要在這裡煮些東西吃?」轉目一望,便搖了搖頭。

  「金雞」向一啼一見大喜,「神手」戰飛卻面容驟變,吳鳴世見他忽然搖起頭來,心中一急,但面上卻也不動聲色,心念極快地轉了幾轉,方自開口解釋道:「我是在……」

  那知卻見裴珏又突然點起頭來,原來他方才思潮如湧,什麼事都忘記了,此刻一見這直到此刻他還不知道姓名的「知己」一指那布口袋,又想起方才那鍋「銅鐲煮成的湯」,肚裡就覺得有些餓了,是已便不住點頭,又忍不住笑了起來,想到那梳著辮子的姑娘羞答答送去蔥薑的樣子,他不禁笑得更加厲害。

  吳鳴世長長鬆了口氣,笑道:「這位裴兄真是固執得很,小可向他解釋半天,他才答應了。」

  ***

  「金雞」向一啼重重哼了一聲,將手中鐵拐一頓,便已走到門口,忽然眼前一花,「神手」戰飛已擋在面前,冷冷道:「沒有參見總瓢把子的人,誰也別想離開這裡。」

  「金雞」向一啼雙目一張,只覺一股怒氣,直衝心胸,但卻又自知不是這「神手」戰飛之敵,兩人目光相對,瞪了半晌,向一啼勉強將這股怒氣,按在心裡,緩緩回轉身,一面轉著念頭:「我將這小子宰了,看你還找誰做總瓢把子去。」暗地冷笑一聲,緩緩走到裴珏身前,雙拳一抱,亦自深深一揖。

  裴珏又是一怔,扭過身子,去望吳鳴世,那知那「金雞」向一啼一揖之後,突地雙拳齊出,快如閃電地打在裴珏身上,鐵拐一點,身形倒竄,凌空一個筋斗,將手中的鐵拐借勁掄出,乘著「神手」戰飛側身一讓之時,便已掠出門外,鐵拐一點廳門,箭也似地竄了出去。

  「金雞」向一啼稱雄武林,並非倖致,這全力一擊,力道何止五百斤,幸好方才裴珏身軀一扭,是以這一擊沒有擊在胸上,但他亦是全身一震,天地宇宙在這一剎那之間彷彿都為之跳動起來,他整個身子也被震得直飛了出去。

  那段已將燃盡的蠟燭,遠遠落到這大廳的角落裡,光線立刻一暗。

  這「金雞」向一啼,縱身、揮杖、出門、裴珏身飛、燭滅,幾乎是在同一剎那中發生,「神手」戰飛大喝一聲,猛一長身,有如離弦之箭般追了出去。

  但那「金雞」向一啼的身形,已在十丈開外,這缺了一足的武林豪士,身手之快,端得驚人。

  ***

  「神手」戰飛全力而追,倏然十數個起落,便已掠出了百丈,但卻仍然和他有著一段距離,戰飛知道自己若想追上他,並非易事,心念一轉,想到裴珏仍然留在廳裡,不知生死如何,那「七巧追魂」等人若在此刻有何舉動,那麼自己豈非前功盡棄。

  一念至此,他便回身掠了回去,一入大廳,只見廳內光線昏暗,連半條人影都沒有了,只有吳鳴世的一個大布袋和一堆死雞,仍然留在地上。

  他大驚之下,隨即冷冷一笑,突地抬頭大喝道:「須新,你下來。」

  喝聲方住,大廳承樑之上,已躍下一條人影來,「噗」地一聲,落在地上,連身上和頭上的塵土都沒有拍,就躬身站在「神飛」戰飛身前,動也不動,正如和世間所有的奴才見著主子的神情一樣。

  「神手」戰飛便沉聲道:「你可知道方才那些人到那裡去了?」

  那須新苦著臉,吶吶地答不出話來,原來他在承樑上蹲了一天一夜,方才竟睡著了,直到戰飛大聲一喝,才將他驚醒過來。

  「神手」戰飛濃眉一皺,目光之中,滿含殺機,瞬也不瞬地瞪在須新臉上。須新只覺渾身發冷,冷汗直流,「噗通」跪了下去,哀聲道:「小人……沒看到。」

  「神手」戰飛冷哼一聲,厲聲道:「養著你們這些廢料,真是無用。」緩緩伸出手掌,向那須新頭上拍去,須新眼望著這隻手掌,全身不住地顫抖,卻連躲都不敢躲。

  那知「神手」戰飛掌到中途,竟突地放了下去,揮了揮手和聲道:「你呆了一天,快去歇歇吧。」又道:「你身體不好,將這些雞拿回去煮湯來吃,以後就不會常常想睡覺了。」

  那須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一怔,咯咯在地上叩了幾個頭,抬起那堆死雞,感激涕零地去了。

  須知「神手」心智深沉,城府極深,正是梟雄之才,方才心中雖是滿肚怒火,但轉念之間,想到事已至此,殺了他又有何用,不如放他去了,讓他以後更死心塌地地效忠自己。古往今來,一心想成霸業的梟雄俱是如此,又豈只戰飛一人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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