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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那酒入口之際,並不辛辣,但一喝下喉嚨,流入肚裡,裴珏只覺一股熱氣,頓時在肚中擴散開來,霎眼之間,只覺渾身上下,如沐春風,他雖未喝過酒,但在飛龍鏢局時,卻常聽人說起酒質好壞的區別之處,而他們所說的好酒,飲下去就是此刻自己領受到的味道。

  他心中一動,不禁暗笑,這少年不知又用什麼手法,弄來如此好酒,他卻不知道這酒不但是好酒,而且是好酒中的上上之品哩。

  兩人一人一口,喝了兒口酒,那兩句唐詩,卻又在裴珏心頭閃過,他細一體會,覺得這兩句以後看來並無什麼妙處的詩句,此刻卻是字字珠璣,細一體味,更是妙不可言,只是卻苦於口不能言,無法將這兩句詩說出來。

  他在心裡反反覆覆地低誦著那兩句詩,終於再也忍不住,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就在這山丘的泥地上,極快地寫道:「勸君更進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那少年目光一掃,又大大喝了口酒,仰天長笑起來,搶過裴珏手中的石頭,亦自寫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來,再喝一口。」一仰首又喝了口酒,何消片刻,這兩個身世不同,性情迥異,但卻各有感懷的少年竟將這兩葫蘆的三斤女兒紅喝了一半。

  裴珏生平第一次喝酒,雖已領略到酒的妙處,但終還是不勝酒力,此刻早已醉了,只覺腦中混混沌沌的,恨不得肋生雙翼,拍翼而飛,目光一抬,只見那少年一手拿著酒葫蘆,一手拿著湯匙在敲打著,雙目仰視,像是在引吭高歌。

  裴珏雖然聽不到他的歌聲,卻看得見他臉上的表情,只見他目光瑩然,雙目悲愴,唱到後來,突地揚手拋去手中的葫蘆,美酒潑得一地,他也不管,一把抓著裴珏的手腕,竟突地放聲大哭起來,裴珏雖然奇怪,這年紀輕輕的少年,心裡怎地會有這麼多悲愴的事。

  但心念轉處,想到自己又何嘗不是年紀輕輕?又何嘗不是傷心人,剎那之間,往事俱在心頭閃過,不由也大哭起來。

  這兩人雖是一個有聲,一個無聲,但卻各各哭得傷心無比,那少年突地一把推開裴珏,又拾起一塊石頭,寫道:「你為什麼有那麼傷心的事?」裴珏一怔,暗想這句話正是我想問你的,但他此刻心胸堵塞,正恨不得有人傾吐,遂就拿過石塊,將自己的一身遭遇,都在地上寫了出來。

  他擦了又寫,寫了又擦,也不知道寫了多少時候,只寫得地上的泥土都鬆得寫不出字來了,他就另外換塊地方,只寫得自己的膀子都酸了,他就歇息一下,歇息的時候,他又不禁哭了起來。

  那少年亦是邊哭邊看,一會兒跑到別處,卻撿那隻方才被他自己拋掉的酒葫蘆,將裡面的剩酒,又和裴珏一起喝了下去。

  他本來自悲命運,此刻卻是為裴珏的命運而痛哭,但酒有喝乾的時候,淚也有流盡的時候,太陽從東邊升上來,升到中間,此刻卻將要回西邊落下去了。

  裴珏突地長身而起,將手中的石塊,遠遠拋了開去,心胸之中,彷彿舒暢很多,因為多年以來,他終於找到一個能夠傾訴悲哀的人。

  積鬱一消,他心中只覺空空洞洞地,什麼事都再也想不起來,那種振振欲飛的感覺,卻又自心中升起,他第一次感受到酒,是一種多麼奇妙的東西,也第一次感受到,哭是一件多麼奇妙的事。

  暮色將臨,風中已有些涼意了,但這兩個少年,心胸卻仍然滾燙的,世間可有什麼事能冷卻少年人心中的熱血呢?

  ▼第十章 荒郊樓閣

  他們從山丘走下去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四面的天畔,晚霞絢麗,雖然一如往日,但裴珏的心情,卻是和往日迥然而異的。

  因為他此刻身側已有知己。心胸不再寂寞,雖然他連那少年姓名還不知道。

  那少年一手提著布袋,一手搭在裴珏的肩上,兩人酒意都未消,腳步也有些踉蹌,但卻走得極快,裴珏直覺得彷彿有個人在背後推著自己,使自己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快了起來。

  他知道這全是那少年搭在自己肩上的一隻手的力量,心裡對他的武功,不禁更加欽佩。

  兩人也不辨路徑,走了也不知多久,只見四下越來越荒涼,竟連田陌都沒有了,走到這種荒涼的地方來,今天晚上到那裡去歇?

  那知目光一抬,卻見蒼茫的暮色中,矗立著一幢樓閣的影子,此刻他酒意仍在,也不管那幢樓閣是什麼地方,也不管那樓閣的主人會不會收留兩個衣衫襤褸的少年過夜,一拉那少年的袖子,就快步走了過去,走到跟前一看,心裡更是高興,原來那幢樓閣外面的大門,竟是開著的。

  這幢樓閣矗立在無人的荒郊,居然敞著大門,此事若被任何一個人看在眼裡,都會覺得有些奇怪,但這兩個俱都已有了七分酒意的少年,卻全然不管這些,筆直地走上石階,探首一望,只見門內庭院深深,連一絲燈光都沒有。

  暮色雖深,但時已入夏,白晝甚長,此刻卻還有些朦朧亮光,兩人穿過院落,走進大廳,卻見廂簾四處,都結著蛛網,大廳裡桌椅殘敗,四壁蕭然,顯見這幢氣派甚大的屋宇竟是一個荒宅。

  那少年哈哈一笑,將手中的布袋重重地放在一張八仙桌上,那知「喀嗤」一聲,那張方桌竟突地倒了下去,裴珏咧嘴一笑,心想:「你這個大口袋像個百寶囊,裡面花樣太多,一定重得嚇人。」一面往旁邊一張椅子坐了下去。

  那知又是「喀嗤」一聲,那張椅子也倒了下去,裴珏重心一失,噗地,跌到地上。那少年卻哈哈笑了起來。前行兩步,準備拉起裴珏,那知一腳向下,腳底竟像是整個嵌入一個洞裡,他大驚之下,俯身低頭一看,心中不禁駭然。

  朦朧的月光自門外射入,剛好照在這一片地上,只見地面上竟印著七八個深陷地面,幾達三寸的腳印,他一腳剛好踏入腳印裡。

  裴珏一眼望到,那少年面上笑容突斂,垂著頭愕愕地望著地上,心裡一怪,爬了起來,走到近前一看,心頭也不禁一驚。

  須知這棟巨宅雖然破舊,建築得卻甚牢固,這大廳的四面上都鋪著厚厚一層三合土,而此刻這些腳印深陷入地竟有三寸,那麼踏下這腳印的人功力之深厚,豈非駭人聽聞。

  那少年垂著頭愕了半晌,邁步到那張已被裴珏坐塌的椅前,伸手方待拾起一段椅腳,那知觸手之處,那麼結實的紅木椅腳竟然一片片散了開來,他雙眉一皺,順手一拂,那張紅木椅子,竟全散成一堆木片,連一段整齊的木頭都沒有。

  他年紀輕輕,江湖歷練卻甚豐,知道這種紅木椅子,絕不可能因年代久遠而腐蝕成如此模樣,目光一轉。果然看到這張紅木椅子前,也有兩隻整整齊齊的腳印,深陷入地,有如刀鑿。

  他心中一轉,退後幾步,果見剛才那幾個腳印,扇面似地在這兩個腳印前佈成一道弧線,不禁暗嘆一聲,忖道:「這必定是內家高手在這裡較量內力,所留下的腳印,而且是有三四人聯手,來對付坐在椅上的人……」

  心念方自轉動,卻見裴珏一拍他的肩膀,指了指地上的腳印,又伸出食、中、拇三隻手指,輕輕一撚,搖了搖頭,像是十分奇怪的樣子。

  那少年微微一怔,隨即會過意來,知道裴珏做的手式,是表示「七」字,目光一轉,果然發現地上除了椅前的兩隻腳印外,竟只有七個腳印,靠在最右的一隻腳印旁,卻有一個圓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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