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風鈴中的刀聲 | 上頁 下頁 |
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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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景因夢嘆了口氣。 「姜先生,你不要恨我不出手助你,此時此刻,我出手也沒有用的。」她說:「而且不管慕容秋水是個甚麼樣的人,他說的話,實在有點道理。」 直等到姜斷弦這個人完全消失在死灰色的黑暗中,花景因夢才轉身面對慕容:「你這個人說的話雖然常常很有道理,做出來的事卻常常全無道理。」 「哦?」 「你為甚麼就這樣讓姜斷弦走了?」 「因為他已經是個死人。」 「至少現在他還沒有死。」 慕容秋水笑了笑,「中了我親手下的毒,如果沒有我親手去解,世上有誰能活過三個時辰?」 花景因夢又在嘆息! 「大概不會有了。」因夢說:「男人們常常喜歡說,天下最毒婦人心,有些女人的心腸,往往比蛇蠍還毒,我看這些男士們實在太謙虛了,一個男人的心狠起來,十個女人也比不上。」 慕容在笑。「不管怎麼樣,謙虛總是種美德,能謙虛一點總是好的。」 「你配出來的毒藥,除了你自己之外,真的沒有別人可救?」因夢問。 「大概是真的。」慕容說:「如果你不信,不妨試試。」 「我信。」因夢說「你應該知道,你說的話,每個字我都相信的。」 她的笑靨忽然又變得高雅如蘭豔麗如海棠,「我說的話,你信不信呢?」她反問慕容。 「那就要看你說的是甚麼了?」 「如果我說,我配的毒藥,除了我自己之外,天下也別無他人能解。」花景因夢問:「你信不信?」 她是用一種非常誠懇的口氣問出這句話的,可是就在這一瞬間,慕容秋水的瞳孔卻突然收縮。 五 這時候,姜斷弦已倒下去。 他倒下去的時候,眼前已經只剩下一片死黑,別的全部沒有了。 六 這時候正是夜色最深的時候,在慕容秋水忽然收縮了的瞳孔最深處,那種黑暗,都已經不是夜色可以比擬的了。 那種黑色,已經不是人類任何一種言語文字所能形容。 那種黑色、已經是死黑,就好像姜斷弦忽然發現他的刀已非他的刀時,眼中忽然湧出的那種死黑色一樣。 那種黑色,就好像姜斷弦的刀鋒砍斷別人頭顱時,那個人眼中的顏色一樣。 一個人只有在知道自己已經接近死亡時,眼中才會有這種顏色。 現在慕容秋水的眼睛裏,為甚麼也有了這種顏色? 這是不是因為他知道花景因夢太瞭解他,他也太瞭解花景因夢。 花景因夢的笑靨依舊燦爛如花。 「慕容秋水,我們是老朋友,是好朋友,你知道我一向是最關心你的,你的臉色為甚麼會忽然變得這麼難看了呢?」她問慕容:「你是不是忽然生病了,是不是忽然覺得有甚麼地方不舒服?還是忽然想起甚麼讓你覺得悲傷悔痛的往事?」 慕容秋水的笑容雖然已經沒有他獨特的風格了——可是他仍然笑了笑:「我這一生中,唯一我悲傷悔恨的事,就是認識了你。」 「你這個人真是太沒良心了,而且記憶力太差。」因夢悠悠的說:「我還記得你以前曾經對我說過,你這一生中最歡喜高興的事,就是認識了我。」 「這些話我並沒有忘記。」 「那麼你也應該記得,我們曾經在一起渡過了多少快樂日子。」 「我當然記得。」 「那麼你還有甚麼悲傷悔恨的?」 因夢是個非常聰明,非常「懂」的女人,所以她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你悔恨,是不是只因為我在那段日子裏,對你瞭解得太多了。」 慕容無語。 「就因為我對你瞭解得太多,也太深,所以你無論要做甚麼事,我都可以預料得到。」 因夢說:「你是個多變的男人,在不同的情況下,你所做的事,也是完全不同的。」 她又強調:「可是不管在哪種情況下,你要做的事,我都可以預料得到。」 慕容居然沒有抗辯。 「譬如說,如果你忽然發覺你已落入了一個陷阱的時候,你會怎麼做呢?」因夢說:「你當然不會束手就縛的,更不會甘心就死。」 她說:「就是你明明知道情況已經糟透了,你還是會想盡一切方法來掙扎求生。」 慕容承認。 ——只有死人才會放棄求生的願望。 「所以我就問自己,在今天這種情況下,當你忽然發現你已經落入我們的陷阱中時,你會怎麼做呢?」因夢說:「你當然要想法子利用這個地方每一樣東西來作為你求生的工具。」 「是的。」慕容說:「一走進這個陷阱,我就已經把這個地方的每一樣東西都觀察得非常仔細了。」 「我也是這麼想。」因夢說:「所以在你還沒有走進來之前,我已經替你把這個地方每一樣東西都觀察過一遍。」 她說:「我一定要先看清楚,這地方有些甚麼東西可以幫助你脫離死境,求一條生路。」因夢說:「我一定要先把你所有的生路全部斷絕。」 「我明白。」慕容秋水苦笑:「其實我早就應該明白,你的作風一向都是這樣子的。」 可是這裏只不過是一個廚房而已,一個和普通人家並沒有甚麼兩樣的廚房。 一個普通人家的廚房裏,有些甚麼東西呢? ——一個爐竈,一個煙囪,爐竈旁堆著的一些木炭柴煤。有火,當然要有水,一個水缸,一個水勺,當然都是免不了的,水缸裏,當然還要有水。 ——除了水缸外,當然還要有米缸。沒有米,怎麼樣煮飯?沒有飯的廚房,怎麼能算是一個廚房? ——除了水缸米缸之外,還要有甚麼缸呢? 答案是:至少還要有兩種缸。 一種是醬缸,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醬缸,醬著各式各樣不同的菜料漬物,在大家都不願意出門的時候,坐在廚房,看著這些大大小小的醬缸,心中通常會感覺到一種很豐富的滿足。 一種不虞饑餓匱乏的滿足。 還有一種缸,當然是酒缸。 炒菜,需要料酒,料酒可以避腥、除膻,增加魚肉的鮮味。 不但炒、煮、烹、燉、煎、炸、偎、蒸、烤、烘、熏、熬、焙,都需要料酒的。 廚房裏怎麼能沒有酒缸? 何況,有些男人,根本就不曾走進一個沒有酒缸的廚房。 一個沒有酒缸的廚房,就像是一個沒有嘴的女人一樣,有時候,你雖然會覺得「她」也有好處,因為「她」可以讓你避免誘惑,免於醉,免於荒亂,甚至還不會開口說話嚕嗦。 可是,如果你是一個男人,你會不會喜歡一個沒有嘴的女人呢? 除了缸之外,廚房裏當然還要有一些別的要開口的東西。刀,也是要開口的,菜刀也一樣。 不開口的刀,怎麼能割雞頭砍鴨頭剝骨頭切菜頭剖魚頭去蔥頭斬羊頭。 此七頭不斷,這個廚房還能燒甚麼菜? 刀要開口才利,缸要開口才是缸。 可是廚房裏還有一些別的東西是不能開口的。 ——油瓶、醬瓶、醋瓶、糖罐、鹽罐、辣椒罐,都是不能開口的。 瓶瓶罐罐本來就是不能開口,開口就變壞了。 ——女人們是不是也應該學習學習這些瓶瓶罐罐? 燉菜的砂鍋,煨菜的瓦鍋,炒菜的鐵鍋,平常都清洗得乾乾淨淨,把鍋涼在一邊,把鍋蓋「涼」在另外一邊,「涼」得清清爽爽——這是「開口」的時候。 可是等到砂鍋裏有了魚頭、白菜、豆腐、肉丸、熏鴨的時候,瓦鍋裏有了魚翅、燕窩、鮑魚、乾貝的時候,就要把鍋蓋「悶」得嚴絲合縫,密不透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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