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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慕容笑笑。

  「天下無雙的不是慕容秋水,天下無雙的是姜斷弦。」

  「刀也許是,人卻不是。」姜斷弦說:「就因為我有弱點,所以花景夫人才能將她一個沒有人能想像到的計劃實現。」

  「你的弱點是甚麼?」

  「我怕死。」

  「你怕死?」慕容秋水顯然也吃了一驚:「殺人無算的彭十三豆,殺人如切菜的姜斷弦居然也怕死?」

  「是的。」姜斷弦說:「就因為別人想不到我也會怕死,所以花景夫人的計劃才會成功。」

  花景因夢的笑美如花夢。

  「殺人和被殺完全是兩回事,殺人越多的人,也許反而越怕死。」她說:「就因為我明白這道理,所以我才會成功。」

  慕容秋水苦笑:「你真了不起,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我真的是,我承認。」

  姜斷弦說:「我生平未敗,卻敗在丁寧的刀下,雖敗,卻未死。」姜斷弦說:「敗雖然不好,至少總比死好一點。我既不希望再敗在丁寧的刀下,再不想死在他的刀下。」

  「所以花景因夢這次找到你的時候,你就妥協了。」

  「是的。」

  「所以你就裝醉。」

  「是的。」姜斷弦說:「我早已知道那種酒是種甚麼樣的酒,我怎麼會醉!」

  「可是丁寧真的醉了。」

  「他不知道,他怎麼能不醉?」

  「然後勝三和他的兄弟們就出現了。」慕容說:「只可惜他們並不知道你還沒有醉,還有法子抵禦他們的修理。」

  「那只因為我的勁氣仍在,丁寧的勁氣卻已消失在酒裏。」

  姜斷弦嘆息:「酒雖然可以讓你生出很多豪氣,可是你的勁力往往又會在同時消失。」

  「我會記住你這句話的。」慕容秋水說:「以後我大概再也不會喝以前那麼多酒了。」

  「我相信。」姜斷弦說:「我甚至相信以後你大概再也不會喝酒了。」

  「為甚麼。」

  「因為死人是絕不會喝酒的。」姜斷弦說:「也只有死人才不會喝酒。」

  慕容秋水忽然做了件非常奇怪的事。

  他忽然用一種很奇怪的方法,把大竈裏已經快要熄滅的火燼燃起。

  他用的這種方法,就像是原始人保護火種時所用的那種方法一樣,無論任何人都想不到慕容公子居然能用這種方法燃火。

  然後他就把那鍋還沒有吃完的冬筍燒雞煨在火上,把那壺還沒有喝完的酒倒在鍋裏。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非常優雅,就像是一個非常出色的伶人在演出一幕獨腳劇一樣。

  花景因夢和姜斷弦居然就這麼樣像觀眾一樣看著。因為他們不明白慕容秋水在幹甚麼。

  所以他們要看下去。

  雞已熱了,湯也熱了,酒已在湯裏,也已在雞裏。

  慕容秋水找到了兩塊抹布,把這個砂鍋端到桌上,找到一個連一點缺口都沒有的湯匙,勺了一杓湯,慢慢的喝了下去。

  他臉上立刻露出非常滿意的表情,「好極了,真是好極了。」

  慕容秋水把這一匙湯喝下去,才去看花景因夢和姜斷弦。

  「兩位一定也知道,喝酒是一種樂趣,無論用甚麼方法喝酒都是一種樂趣。」他解釋:「就算你把酒倒在紅燒雞裏,你去喝雞湯,那也是一種樂趣。」

  慕容說:「因為這種酒實在太有勁了,你只有用這種方法喝,才不會醉得太快。」

  姜斷弦忽然說:「你說的有理,我陪你。」

  他也坐下來,也喝雞湯,這種雞湯能醉人,他們在這種情況下所表現出的這種風采也能醉人。

  所以花景因夢居然在替他們勺湯。

  又過了很久之後,慕容秋水才對姜斷弦說:「你被因夢收買了,你做出了一件令人無法想像的事,你殺了勝三和他的兄弟,你毀了丁寧,你也連帶著毀了一個無辜的小女人。這些事,本來都是你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你告訴我了。」慕容說:「因為你認為我絕不會洩漏你的秘密。」

  ——只有死人才絕對不會洩漏別人的秘密。

  「是的。」姜斷弦說:「你在我眼裏,實在已無異是個死人。」

  「你認為你隨時都可以把我置之於死地?」

  「你現在已經在死地。」

  「你有把握能殺我?」

  「我有。」

  「我也承認。」慕容說:「如果一個姜斷弦和一個花景因夢還不能殺死一個慕容秋水,那才是怪事。」

  他的聲音居然還是淡如秋水:「只不過怪事常常都會發生的。」

  姜斷弦不再說話,現在無論再說甚麼,都已是多餘的。

  他慢慢的站了起來,一雙眼睛彷彿忽然間變成了釘子,釘住了慕容。

  也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刀已在手。

  從來都沒有人知道他的刀是從甚麼地方拔出來的,更沒有人知道他的刀會在甚麼時候出鞘。

  他的刀就好像已經變成他這個人身體的一部份,只要他想拔刀,刀就在。

  只要看見他的刀,他這個人就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可以把這個世界上其他任何一個人的生死命運都懸掛在他的刀鋒下。

  這種人給別人的感覺,幾乎已經接近「魔」與「神」。

  慕容秋水卻好像根本沒有這種感覺。

  沒有人知道他心裏是甚麼感覺,現在他的生死命運已經懸掛在別人的刀鋒下,可是他居然好像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慕容秋水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子的。

  ——一個根本沒有感覺的入,甚至連過去和未來都沒有。

  這個人就好像是一段空白,只是用一大堆珠寶綺羅浮名酒色堆成的一個空殼子。

  江湖中每個人都知道他會武功,但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淺。

  就連最畏懼他的人,也不知道他這一生中究竟有沒有和別人交過手?當然也不會知道他和甚麼人交過手?更不會知道他是勝是敗?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姜斷弦卻忽然對這個人生出了一個很特別的感覺,就好像忽然發現一塊石頭居然是鑽石一樣。

  ——一個沒有感覺的人,通常都帶給別人這種感覺。

  很冷很冷的感覺,就像是鑽石,又像是刀鋒。

  姜斷弦忽然覺得他一直都低估了這個人,忽然覺得這個沒有感覺的人身體裏彷彿有一股殺氣散發出來,寒如秋水,逼人眉睫。

  他自己本來是個充滿了殺氣的人,從來沒有讓別人的殺氣侵犯過他,今天為甚麼例外?

  姜斷弦的心在往下沉,因為他又發現了一件更奇怪更可怕的事。

  他忽然發現別人的殺氣入侵,只因為他自己的身體已變得很虛弱。

  他的瞳孔也漸漸的在擴散,慕容秋水的頭也在他瞳孔中漸漸擴散。

  然後他就聽見慕容秋水彷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問他。

  「如果你怕死,怕死在丁寧刀下,那麼你為甚麼不在法場上殺了丁寧?」

  這一點很多人都不會明白的,也許只有姜斷弦自己才能完全明瞭。

  所以他聽見自己在笑,聽見自己的聲音彷彿也在很遙遠的地方說:「你不會知道的,我為甚麼要這樣做,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的。」

  「不幸的是,我偏偏就知道。」

  「你知道甚麼?」

  「你不但要命,你也要名。」慕容秋水說:「在法場上義釋丁寧,你立刻就可以博得聳動天下的美名,誰也不會知道你早已有了對付丁寧的法子,誰也不會想到你已經和花景因夢勾結在一起。」

  「可是你想到了。」

  「那是因為我天生就是個比別人優秀的人。」慕容秋水淡淡的說:「我天生就比你們這些人高尚優秀,不管你武功多麼強都沒有用。」

  「哦?」

  「就算你是天下無雙的高手,在我面前,仍然只不過是個奴才而已。」慕容說:「因為我是貴族,你卻是婁人之乞子。你在我面前,永遠都抬不起頭來。」

  他說:「就因為你自己也感覺到這一點,所以你才會覺得自卑低賤,也就因為這緣故,所以你才會在我面前拼命表現你自己。」

  「我表現了甚麼?」

  「表現了你的英雄氣概。」慕容秋水說:「如果我在這種生死關頭裏還能從容煮雞飲酒,你當然也要做得和我一樣瀟灑。」

  「那又怎麼樣?」姜斷弦問。

  「那也沒有怎樣樣。」慕容說:「最多也只不過讓這個世界上多一個死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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