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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三

  對一個生長在農村裏的孩子來說,廚房裏的香氣永遠是最迷人的。

  城市裏的大戶人家子弟,對廚房的感覺,只有骯髒、雜亂、油膩。

  因為他們的母親不在廚房裏。

  丁寧的感覺也是這樣子的,他這一生幾乎從未走入過廚房。他甚至不願看到那些帶著一身油膩從廚房裏走出來的人。

  可是現在他的想法居然改變了。

  這兩個月來,他天天都在廚房裏吃飯,伴伴總是把廚房整理得很乾淨,而且經常洗刷,大竈裏的火光明亮而溫暖,鍋子裏散發出的香氣總是讓人覺得垂涎欲滴,靠牆的角落裏那張已經被洗得發白的木桌上,擺滿廠醬油、麻油、醋、胡椒、辣椒、蒜頭,和各式各樣可以幫助你增長食慾的調味品。

  丁寧終於瞭解,當一個饑餓而疲倦的丈夫,攜著他孩子,冒著寒風歸來,聽到他的妻子正在廚房裏炒菜,嗅到廚房裏那種溫暖的香氣時,心裏是甚麼感覺了。

  有時還不到吃飯的時候他甚至也想到廚房裏去走一走,尤其是在那些淒風苦雨的夜晚,能夠坐在爐火邊安適的吃頓飯,真是種無法形容的享受。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們,你們幾時才能有這種享受?你們幾時才懂得領略這種享受?

  用砂鍋燉的春筍雞已經擺在桌子上,鍋蓋掀開,鍋裏還在「嘟嘟」的冒著氣泡。

  伴伴正把一罈放在爐灰裏溫著的酒,從大竈裏拿出來。

  她彎著腰,把一身本來已經很緊的衣裳繃得更緊,襯得她的腰更高,腿更長。

  而且,一到春天,年輕的女孩們還有誰肯穿太厚的衣裳?

  丁寧盡量不去看她,只是去看她手裏的那罈酒。

  在這種荒僻的地方,能夠有這麼樣一罈酒喝已經很不錯了,只不過對兩個酒量都非常好的人來說,這罈酒實在未免太少了一點。

  「此時此地,酒本來就不宜過多。少飲為佳,過量就無趣了。」

  他們都這麼樣說,都希望對方能少喝一點,讓自己多喝一點。

  喝酒的人都是這樣子的。

  看見有足夠的酒,就希望自己能先把別人灌醉,酒不夠的時候,就要搶著喝。

  幸好他們都還可以算是相當斯文的人,所以搶得還不算太凶。

  用山泉釀成的新酒,當然不是好酒,卻自有一種清冽的香氣。

  對他們這種酒量的人來說,喝這種酒簡直就好像喝茶一樣。

  兩個人雖然儘量保持斯文,可是一砂鍋燒雞只吃了兩筷子,一罈酒就已只剩下一半了。

  伴伴輕輕柔柔的說:「這種酒有後勁,你們還是慢點喝的好。」

  姜斷弦忽然大笑。

  姜斷弦是世代的劊子手,是世襲的刑部執事,世世代代,都是以砍取人頭為他們的職業,雖然他們砍的人頭是該砍的頭,也是人頭。

  在這種家族裏生長的孩子,從小就會感受到一種別的小該們無法想像也無法承受的陰鬱之氣,他們六七歲的時候,只要站到那裏看別的孩子一眼,就可以把比他們大很多歲的孩子嚇跑。

  尤其是姜斷弦。

  甚至連他的長輩們都說他是個很特別的人,從小就很特別。

  在別的小孩都會哭的時候,他不哭,在別的小孩都會笑的時候,他不笑。

  十六歲的時候,他已領了第一趟紅差,殺人頭顱砍蘿蔔。

  然後他就是刑部的第一號劊子手,別人見到他,連哭都哭不出。

  然後他就變成了橫掃江湖,殺人如稻草的彭十三豆,別人見到他,更哭不出,更莫說笑了。

  這麼樣一個人,這一生中,也許根本就不知道「笑」是應該怎麼笑的。他笑的時候,也許比一個人一天中笑的時候還少。

  可是這麼樣一個人現在卻忽然笑了,而且大笑,而且笑得開心極了。

  「你要我們慢慢喝,你是怕我們喝醉?」姜斷弦大笑:「如果這麼樣一點比鳥還淡的酒,也可以把我們喝醉,那才怪。」

  他不但大笑,而且笑彎了腰。

  無論任何一個認得姜斷弦的人看到他這麼樣大笑,都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無論任何人聽見他說出這樣的話,也不會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為這是不可能的。

  這種笑聲,怎麼可能從這麼樣一個人嘴裏發出來?

  ——他是不是瘋了?

  姜斷弦當然沒有瘋,他一同鎮定冷靜嚴峻如岩石,怎麼會忽然發瘋?

  ——他是不是醉了?

  姜斷弦當然不會醉。

  在他們這種家族裏,有一種很特別的習慣——喝「早酒」。

  在執刑前,在天剛亮的時候,在別人宿酒尚未醒的時候,就要喝酒了,喝早酒。

  從小就變成這種習慣的人,酒過總是要比一般人好一點的,有時候甚至還不止好一點而已,在一般情況下,「酒量」本來就是練出來的。

  姜斷弦的酒量,一向都比大多人都好得多。

  今天晚上他只不過喝了一小罈山泉新釀半罈中的一半而已,他怎麼會喝醉?

  就算他一個人把這一罈酒全部喝光也不該有一點醉意。

  就算他一個人把這種酒再多喝三五罈也不應該醉的。

  他既沒有瘋,也沒有醉,為甚麼他忽然間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丁寧呢?

  丁寧的頭在冒冷汗。

  他也覺得姜斷弦變了,好像就在剛才那一剎那間忽然變的,從一個冷峻嚴肅、擁有極高地位的人,忽然間變得說不出的輕邪而怪異。

  這種改變本來是絕無可能發生的,尤其不可能發生在姜斷弦這一類人的身上。

  難道這罈酒裏被下了某種可以使人神智迷幻的邪藥?

  丁寧立刻否定了自己這種想法。

  以他的智慧、經驗,和反應,酒裏只要有千分之一的藥物,他相信自己都能在酒杯沾及嘴唇的那一瞬間感覺出來,再慢也不會等到酒已喝進喉嚨裏的時候。

  如果有人想在酒中下毒暗算他,那個人非但愚不可及,簡直是在自己找死。

  姜斷弦的仇家遍佈天下,朋友幾乎沒有一個,他對自己當然保護得更好,要暗算他,當然更不容易。

  丁寧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而且也無法繼續思想。

  他忽然也覺得有一酒意上湧,頭也暈了,此後這半個時辰,竟變成了一段空白。

  在這段時間裏這地方發生了一些甚麼事,他完全不知道。

  他居然也像姜斷弦一樣醉了,都醉很可怕。

  大竈裏的火雖然依舊燒得很旺,伴伴的臉色卻成蒼白,眼睛裏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這兩個千杯不醉的人,怎麼會醉得這麼快?

  她又想起那個美如幽靈,讓她情不自禁神魂顛倒的女人告訴她的話。

  「不管酒是多好的人只要喝上三杯,都非醉不可。」

  伴伴輕輕嘆了口氣,直到現在為止,她還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這麼做。

  不管怎麼樣,她這樣做總是為了丁寧,她還是像以前一樣,只要能幫助丁寧得勝,她還是不惜犧牲一切。

  可是她這麼樣做,是不是真的對丁寧有好處呢?

  伴伴又不免嘆息。

  她只希望丁寧不要受到傷害,只希望自己沒有做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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