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風鈴中的刀聲 | 上頁 下頁
四九


  三

  那一天的深夜,姜斷弦仍然獨行在荒漠中,仍然用那種奇特的姿態在交換著腳步,可是他的人卻彷彿已經進入了種半睡眠的狀態。

  他本來可以找一個避風的地方安睡一二個時辰的,距離明晨日出時的決戰,還有足夠的時間讓他充分休息,恢復體力,不幸的是,他遇見了更不幸的花錯。

  所以他只有像一匹經過嚴格訓練的駝馬一樣。不但能夠在站著時睡眠,甚至在走路的時候都能夠進入半睡眠的狀態——在一種自我催眠的情況下進入這種狀態,用一種神秘的潛在意識力,分辨方向。

  在窮荒中生存的野獸,如果要繼續生存下去,就一定要有這種能力。

  這時候在一個早已沒有人居住的荒村裏,等著姜斷弦去做決一死戰的人,就是丁寧。

  四

  甜水井已經乾涸了,僅有的幾畝雜糧田已荒瘠,雞犬牛羊都已瘟死。

  本來就已經沒有多少人家的這個邊陲村落,現在更久已不見人跡。

  村子裏最高的一幢房子有二層樓,而且是用磚瓦砌成的,在這種荒村小鎮上,這幢小樓已經是豪華雄偉的建築。

  此刻丁寧就睡在這幢小樓的屋頂上,靜靜的等著旭日自東方升起。

  屋頂已經被清理過,破曉前的冷風中,帶著一種也不知從哪裏傳來的乾草香。

  他帶著一罈酒,一隻雞,一個豬頭,一條狗腿,和一把快刀。

  快刀當然是永遠都會帶在身邊的。

  一個以「刀」為命的人,身邊如果沒有帶刀,豈非就好像一個大姑娘沒穿衣服一樣。

  丁寧帶著刀,理所當然。

  這裏雖然是窮荒之地,要弄一罈酒一隻雞一條狗腿來,也不能算太困難。

  困難的是,他居然還弄了一個火爐來,爐子裏居然還有火,火上居然還有一個鍋子,鍋子裏居然還熱著一鍋白菜肉絲麵。

  這就絕了。

  在生死決戰之前,把一鍋麵熱在爐子上是怎麼樣一回事?

  我們這個丁寧先生做出來的事,有時候簡直和昔日遊戲江湖的楚留香先生差不多了。

  他們做的事,總是讓人猜不透的。

  旭日尚未升起,東方剛剛有了一點像死魚翻身時魚肚上那種灰白色。

  這時候本來應該是天地間最靜寂的時候,可是在這個死寂的村落中,唯一的一條街道上,卻忽然響起了一陣很奇怪的腳步聲。

  腳步聲不輕也不重,不快也不慢,就好像是一個吃飽了飯沒事做的富家翁,茶餘飯後在客廳裏踱方步一樣。

  這裏不是富家的客廳,這裏是窮荒死寂的邊睡之地,沒有人會到這裏來踱方步的。

  所以這種聲音聽起來就非常奇怪了。

  ——悠閒無事的人不會到這裏來踱方步,到這裏來的人不會用這種方步走路。

  丁寧本來像一個「大」字一樣躺在屋頂上,聽到這一陣腳步聲,精神好像忽然一振。

  「彭先生,你來了嗎?請,請上坐。」

  這裏根本沒有「座」,「請上坐」的意思,只不過是「請你上來坐」而已。

  姜斷弦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姜斷弦雖然沉默孤獨離群寡合,和這個世界上每個人的距離好像都遠在十萬八千里之外,其實無論任何人的思想都很難瞞得過他。

  可是他看到屋頂上擺在丁寧身邊的那個爐子和麵鍋時,他還是愣住了。

  自從他以「彭十三豆」之名行走江湖,約戰天下高手,將生死成敗勝負投注於刀鋒揮起時的那一瞬間,他當然曾經看過很多奇怪的人和奇怪的事。

  他看見過有人在決鬥時抬著棺材來,他看見過有人在決鬥時用油彩把自己臉上勾畫得像是個追魂索命的活鬼。

  他看見過有人瘋狂大笑,有人痛哭流涕,有人面如死火,有人面不改色。

  他甚至看見過一個平日自命為硬漢的人,而且是被江湖中公認為是硬漢的人,在決鬥時面對著他的時候,褲襠忽然濕透。

  在無數次生死呼吸的決鬥間,各式各樣的人姜斷弦都看得多了。

  可是他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人在這種時候,還會特地帶一個火爐來熱著一鍋麵。

  這真絕。

  天色又比較亮了一點,爐子裏的火又比較大了一點,鍋子裏的麵又比較熱了一點。

  姜斷弦在屋脊上看著躺在屋檐邊火爐旁的這個看起來比花錯還要錯的年輕人。

  「你就是丁寧?」

  「是的,我就是丁寧。」這個年輕人說:「你看見的這個爐子就是一個爐子,你看見的雞就是雞,酒就是酒,狗腿就是狗腿,你看見的這個爐子上燉著的就是一鍋麵,甚至連這個豬頭,都是一個真的豬頭,如果你認為你自己看錯了,那麼你才真的錯了。」

  姜斷弦想笑,笑不出,想說話,不知道怎麼說,想不說話,也不行。

  幸好就在他還沒有想出要說甚麼話的時候,丁寧已先說:「我知道你對我這個人已經非常瞭解,你和每一個人決戰之前,都已經把那個人,研究得非常透徹。」丁寧說:「我相信你最少已經花了三個月的工夫來研究過我這個人所有的一切資料。」

  姜斷弦不否認。

  「要瞭解我這個人並不困難,甚麼事我都做得出的,今天我就算帶一個大廚房的人,一個戲班子,一組吹鼓手,十七八個隨時都可以脫的粉頭,來和你做決戰前的歡飲,你都不會覺得奇怪。」丁寧問:「你說對不對?」

  姜斷弦不得不承認:「對。」

  「可是我敢打賭,你絕對想不到我今天為甚麼要帶一鍋麵來,而且還要帶一個爐子來把麵熱在火上,等一個隨時都可能把我腦袋砍下來的人來吃這鍋熱麵,好像是生怕他吃了涼東西會瀉肚子一樣。」

  丁寧說:「只要你敢賭,你要賭甚麼,我就跟你賭甚麼,就算你要賭我的命,我也跟你賭了。」說到這裏,丁寧的笑容忽然變得很奇怪:「可是我知道你絕不會跟我賭的。」

  「為甚麼?」

  「因為你既然對我的一切都很明瞭,那麼你當然不會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在哪一天。」

  「是的。」姜斷弦說:「我知道。」

  「現在你一定已經想起來,今天就是我的生日,此時此刻,就是我出生的時候,那麼你一定也知道我為甚麼要在這裏煮一鍋麵等你。」

  丁寧說:「我的生日,很可能就是我的死期,這是件多麼浪漫的事,所以我要把你我間的決戰約在今日,而且還要特別請你吃一碗壽麵。」丁寧說:「我相信你現在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

  「所以你就絕不會和我賭了,因為如果我們要賭,我是輸定了的。」丁寧說:「既然已必勝無疑,還賭甚麼?你一向是個很公平的人,怎麼會做這種不光采的事?」

  姜斷弦又凝視他很久,似乎要利用這段時間,來使自己的情緒平靜,在決戰之前,如果被對方所感動,非但不利,而且不智。

  丁寧當然可以瞭解他的心意,在他們這一級的絕頂高手之間,心意往往都能互相溝通。

  所以丁寧也不再說話,卻忽然拔刀。

  姜斷弦一動也沒有動,他確信丁寧絕不會在這種時候拔刀對付他。

  他沒有算錯。

  丁寧拔刀,只是為了切肉,刀鋒過處,豬首片分,刀薄如紙,片肉也如紙。

  ——好快的刀。

  把片成飛薄的豬頭肉,用烘在爐子旁的火燒夾起來,把爆的像奶汁一樣的壽麵,來就火燒吃,吃一口,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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