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天涯·明月·刀 | 上頁 下頁
八八


  公子羽也不否認。

  傅紅雪道:「你有財富,有權力,手下的高手如雲。」

  公子羽道:「我要殺你,也許並不需要他們。」

  傅紅雪道:「你什麼都有,只少了一樣。」

  公子羽道:「哦?」

  傅紅雪道:「你已沒有生趣。」

  公子羽在笑。

  傅紅雪道:「就算公子羽的聲名能永遠長存,你也已是個死人。」

  公子羽的手也握緊。

  傅紅雪道:「沒有生趣,就沒有鬥志。所以你若與我交手,必敗無疑。」

  公子羽還在笑,笑容卻已僵硬。

  傅紅雪道:「你若敢站起來與我一戰,若能勝我,我就將這一生賣給你,也無怨言。」

  他冷笑,接著道:「可是你不敢。」

  他盯著公子羽。他的手裡有刀,眼睛有刀,話裡也有刀。

  公子羽果然沒有站起來。是因為他真的站不起來?還是因為卓夫人的手?她的手已按住了他的肩。

  傅紅雪已轉過身,慢慢地走出去。

  公子羽看著他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態,還是那麼奇特,那麼笨拙,可是別人看著的時候,眼中卻只有崇敬。

  無論誰看著他時都一樣。

  他的手一直緊握著刀柄,卻沒有拔出來。

  ——我不殺你,只因為你已是個死人。

  一個人的心若死了,就算他的軀殼還存在也沒有用的。他知道她為什麼按住公子羽,因為她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

  她永遠是公子羽的女人。在她心中,真正的公子羽只有一個,永遠沒有別人能代替,不管他老了也好,死了也好,都永遠沒有別人能代替。所以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這一點他是否能明白?要到幾時才明白?春蠶的絲為什麼一定要等到死時才能吐盡?

  夕陽西下。傅紅雪站在夕陽下,站在孔雀山莊的廢墟前。暮色淒迷,滿目瘡痍。

  他抽出一封素箋,擺在他朋友們的墳墓前。

  雪白的紙,死黑的字。

  這是公子羽的訃聞。傳遍天下的訃聞,無疑也震動了天下。

  塵歸於塵,土歸於土,人總是要死的。

  他長長吐出口氣,抬頭望天。暮色已漸深,黑暗已將臨。

  他心裡忽然覺得說不出的平靜,因為他知道黑暗來臨的時候,明月就將升起。

  酒在杯中,杯在手中。

  公子羽把酒面對小窗,窗外有青山翠谷,小橋流水。

  一雙手按在他肩上,如此美麗,如此溫柔。

  她輕輕地問:

  「你幾時才下定決心,肯這麼做的?」

  「直到我真正想開的時候。」

  「想開了什麼?」

  「一個人活著是為了什麼?」他的手也輕輕按在她的手上。「人活著,只不過為了自己心安快樂。若是連生趣都沒有,那麼就算他的聲名、財富和權力都能永遠保存,又有什麼用?」

  她笑了。笑得那麼甜蜜,那麼溫柔。

  她知道他真的想開了。

  現在別人雖然都認為他已死了,可是他卻還活著,真正地活著,因為他已懂得享受生命。

  一個人要能真正懂得享受生命,那麼就算他只能活一天,也已足夠。

  「我知道公孫屠他們一定活不長的。」

  「為什麼?」

  「因為我已在他們心裡播下了毒種。」

  「毒種?」

  「那就是我的財富和權力。」

  「你認為他們一定會為了爭奪這些而死?」

  「一定。」

  她又笑了。笑得更溫柔,更甜蜜。

  她知道他為什麼要如此做,因為他要為她贖罪;他一心要求自己的心安和快樂。

  現在一切都已成過去。

  他把酒對青天,卻沒有再問明月何處有。

  他已知道他的明月在何處。

  一間寂寞的小屋,一個寂寞的女人。

  她的生活寂寞而艱苦,可是她並不怨天,因為她心安,她已能用自己的勞力去賺取自己的生活,已用不著去出賣自己。也許她並不快樂,可是她已學會忍受。

  ——生命中本就有許多不如意的事,無論誰都應該學會忍受。

  現在一天又已將過去,很平淡的一天。

  她提著籃衣服,走上小溪頭。她一定要洗完這籃衣服,才能休息。

  她自己的衣襟上戴著串小小的茉莉花,這就是她唯一的奢侈享受。溪水清澈,她低頭看著,忽然看見清澈的溪水中倒映出一個人。

  一個孤獨的人,一柄孤獨的刀。

  她的心開始跳。她抬起頭就看見一張蒼白的臉。

  她的心又幾乎立刻要停止跳動。她已久不再奢望自己這一生中還有幸福,可是現在幸福已忽然出現在她眼前。

  他們就這樣互相默默地凝視著,很久都沒有開口。幸福就像是鮮花般在他們的凝視中開放。

  此時此刻,世上還有什麼言語能表達出他們的幸福和快樂?

  這時明月已升起。

  明月何處有?

  只要你的心還未死,明月就在你的心裡。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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