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天涯·明月·刀 | 上頁 下頁
八〇


  美麗的黃昏,屋子裡如此安靜,充滿了從她身上散發出的優雅香氣。

  他畢竟是個男人。

  她卻已拾起了衣衫,燕子般輕盈地走了,走出門,忽又回眸一笑,道:「現在我還不是你的,可是你若需要,我可以找別人來陪你。」

  傅紅雪握緊拳頭,忽然問道:「卓玉貞是不是在這裡?」

  卓夫人點點頭。

  傅紅雪道:「去找她來,立刻就來。」

  卓夫人吃驚地看著他,好像連做夢都想不到他會提出這要求。

  傅紅雪冷冷道:「你剛說過,只要是我要的,你們都可以為我辦到。」

  卓夫人又笑了,笑容中竟似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秘之意,道:「你為什麼一定要選她?你為什麼不選明月心?」

  傅紅雪的身子突然僵硬。

  卓夫人悠然道:「你想不到她還沒有死?」

  傅紅雪道:「我——」

  卓夫人道:「她也在這裡,要不要我去帶她來?」

  她忽又沉下臉,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會要的,你要的是卓玉貞,你喜歡的一向都是她那種低賤毒辣的女人。」

  「砰」的一聲,門被重重地關上:這次她走的時候,已不再回頭。

  她為什麼會忽然變得如此衝動憤怒?只為了傅紅雪要找的是卓玉貞?

  一個美麗狡黠而冷靜的女人,通常是不會為這種事生氣的。

  傅紅雪還是靜靜地躺在床上,那單凋而短促的拔劍聲還在不停地繼續著。別人為了這一戰已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他若為了女人們煩惱,豈非太愚蠢?

  可是他仍然不能不去想明月心。她若真的還沒有死,落在這些人手裡,遭遇也許比死更悲慘。

  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很久很久沒有想到過她了。

  一個人對自己心裡內疚的事,總是會盡量避免去想的。

  忽然間夜已很深,屋子裡一片黑暗,外面卻有了敲門聲。

  「什麼人?」

  「是卓姑娘,卓玉貞卓姑娘。」

  兩個丫環扶著卓玉貞走進來。

  她打扮得很美,烏黑的頭髮上戴滿了珠玉,一件鮮紅的披風長長的拖在地上,看來竟有幾分像是奉旨和番的美人王昭君。

  現在她當然已不必再作出那種楚楚可憐的樣子,她冷冷地看著傅紅雪,面無表情。

  丫環們放下紗燈,吃吃地笑著,悄悄地走了。

  卓玉貞忽然冷冷道:「是你找我來的?」

  傅紅雪點點頭。

  卓玉貞道:「找我來報仇?」

  傅紅雪道:「我找你來,只因為我本來有幾件事要問你。」

  卓玉貞道:「現在呢?」

  傅紅雪道:「現在我已不想問,所以你不妨走。」

  卓玉貞道:「你不想報復?」

  傅紅雪道:「不想。」

  卓玉貞道:「你也不想要我上床?」

  傅紅雪閉上了嘴。他並不怪她。她說這種話,也並不是令人驚訝的事;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若是知道自己不能再用行動去傷害別人時,總是會說些刻毒的話去傷人的。她傷害別人,也許只不過因為要保護自己。

  他並不怪她,只是忽然覺得很疲倦,只希望她快走,永遠莫要再見。他忽然發現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只有明日的那一戰才是最重要的。他一定要擊敗這個直到此刻還在不停拔劍的人。只有戰勝這個人,他才能揭破所有的秘密,才能重見明月心。

  可是卓玉貞卻偏偏還站在那裡,盯著他,眼睛裡充滿了悲哀和怨恨,忽然道:「你既然根本沒有把我放在心上,又何必一定要我來?」

  傅紅雪道:「就算我不該叫你來的,現在你還是一樣可以走。」

  卓玉貞道:「不一樣了。」

  傅紅雪道:「有什麼不一樣?」

  卓玉貞道:「不一樣了,不一樣了——」

  她彷彿根本沒有聽見傅紅雪在問什麼,嘴裡只是不停地反覆說著這句話,也不知說了多少遍,眼淚忽然滾落面頰。她的身子也倒了下去。鮮紅的披風散開,露出了鮮紅的血色。

  是真的血。鮮血已染紅了她赤裸的胴體,她全身上下幾乎已沒有一處完整的皮肉。

  傅紅雪跳起來,心卻已沉下去。

  卓玉貞咬著牙,道:「現在你總該已明白,為什麼不一樣了——」

  傅紅雪道:「就因為我要你來,她就將你折磨成這樣子?」

  卓玉貞笑了笑,道:「其實你早就應該知道,她雖然不讓你去碰她,可是她也不願讓你碰別的女人,因為——」

  她的笑比哭更悲慘,她還想說下去,但卻連一個字都無法再說。

  傅紅雪還在問:「為什麼?為什麼?」

  卓玉貞又笑了笑,眼簾已合起,一陣濃烈的藥味從散開的披風裡散出。她死得並不痛苦,因為她全身上下早已被卓夫人的藥物麻木。

  據說在遙遠的天竺,尼羅河邊肥沃的土壤中,生長著一種美麗而奇異的花朵,叫做「罌粟」,不但可以麻醉人的肉體,也能麻醉人的靈魂。

  有的女人豈非也正如這種花一樣,在她那高貴優雅的軀體中流動著的血,竟比罌栗的花汁更毒。

  她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只為了不願讓傅紅雪碰別的女人?

  她和傅紅雪相見還不到半日,為什麼就有了這種瘋狂的妒忌?

  沒有愛的人,怎麼會忌妒?相見只半日的人,怎麼會有愛?

  傅紅雪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過去,輕輕地去推門。如果門已從外面鎖上,如果門是鐵鑄的,他也不會覺得意外。他心裡已有了準備。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無論發生了什麼樣的事,他都已準備承受。

  想不到他輕輕一推,門就開了。門外沒有人,漫長的甬道中也沒有人,只有那單調短促的拔劍聲,還在不停地響。

  他沿著這聲音傳出的方向往前走。甬道長而曲折,每間屋子的距離都很遠,也不知經過多少轉折後,他才看見一扇門。門裡靜悄悄的,沒有人聲,也沒有拔劍聲。

  他還是推開門走進去。他又走回了他剛才走出來的那間屋子,倒在血泊中的卓玉貞已不見了。

  屋子裡還是同樣幽靜,雖然少了一個人、卻多了一桌菜。

  現在正是晚飯的時候。六樣很精緻的菜,還是熱的,還有一盤竹節小饅頭,一鍋粳米飯,一缸還沒有開封的酒。

  現在他實在很需要喝一點酒,但是他卻又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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