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天涯·明月·刀 | 上頁 下頁
七五


  鍾大師忽然回頭笑了笑,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他的笑容奇怪而神秘,他的身影忽然已消失在夜色中,與黑暗融為一體。

  只聽他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只要你耐心在這裡等,一定會找到他的。」

  「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難道他並不是真的鍾大師?難道他才是俞琴?否則他怎麼知道公子羽的行跡消息?

  傅紅雪不能確定。他也沒有見過鍾大師的真面目,更沒有見過俞琴。

  公子羽是不是真的會到這裡來?他也不能確定,卻已決定留下來。這是他唯一的線索,不管怎麼樣,他都不能放棄。

  夜更深了,空山裡聽不見任何聲音。絕對沒有聲音就是種可怕的聲音,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反而很難睡著。

  傅紅雪已睡下。睡下並不是睡著。小屋裡沒有燃燈,除了一張琴,一張几,一張榻外,屋裡什麼都沒有。他飢餓而疲倦。他很想睡。這些年來,失眠的痛苦一直在折磨著他,能安安適適地睡一覺,對他說來已是奢求。為什麼如此靜?為什麼連風聲都沒有?他只有自己咳嗽幾聲,幾乎忍不住想自言自語,自己跟自己說幾句話。就在這時,他忽然夢見「叮咚」一響。

  這是琴聲!琴就在榻前的几上,除了他之外,屋裡卻沒有別的人。

  沒有人撥動琴弦,琴弦怎麼會響?

  傅紅雪只覺得一陣寒意從背脊上升起,忍不住翻了個身,瞪著几上的琴。星光正冷清清地照著琴弦。

  琴弦又響了,「宮商、宮尺、宮羽」一連串響了幾聲。

  是誰在撥動琴弦?是琴中的精靈?還是空山裡的鬼魂?

  傅紅雪霍然躍起,就看見後窗外有條淡淡的黑影。那是人影,還是幽靈?人在窗外,又怎麼能撥動几上的琴弦?傅紅雪冷笑:「好指力。」

  窗外的黑影彷彿吃了一驚,很快地往後退。

  傅紅雪更快。幾乎完全沒有任何一點準備動作,他的身子已箭一般竄了出去。

  窗外的人影凌空翻身,已沒入黑暗中。

  空山寂寂,夜色清冷。傅紅雪再往前進,看不見人,回過頭來,卻看見了一盞燈。

  燈光鬼火般閃爍。燈在窗裡。是誰在屋裡燃起了燈?

  傅紅雪不再施展輕功,慢慢地走回去。燭光並沒有滅,燈就在几上。几上的琴弦卻已斷了,整整齊齊地斷了,就像是被利刃割斷的。

  屋裡還是沒有人,琴台下卻又壓著張短柬:

  「今夕不走,人斷如琴。」

  字寫得很好,很秀氣,和剛才琴下壓著的那張短柬,顯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筆。

  人在哪裡?

  傅紅雪坐下來,面對著斷弦孤燈,眼睛裡忽然發出了光。只有鬼魂才能倏忽之間來去自如。他從不相信這世上真有鬼魂。世上若沒有鬼魂,這屋中就一定有地道復壁,很可能就在榻前几下。在這方面,他並不能算是專家,可是他也懂。江湖中所有的鬼蜮伎倆,他多多少少都懂一點。「機關消息」這一類的學問雖然很複雜,要在一間小屋裡找出復壁地道來,卻並不太難。

  公子羽是不是已經來了?從地道中來的?

  傅紅雪閉上眼睛,屏息靜氣。讓自己的心先冷靜下來,才能有靈敏的感覺。然後他就開始找。

  他找不到。

  ——今夕不走,人斷如琴。

  ——我找不到你,你總會找我的,我何妨就在這裡等著你,看你怎麼樣使我人斷似琴?

  傅紅雪慢慢地坐下來,將燈撥亮了些。光亮總是能使人清醒振奮,睡眠總是和他無緣的。

  有時他想睡卻睡不著,有時他要睡卻不能睡。

  斬斷琴弦的人,隨時都可以從秘道復壁中出現,將他的人也像琴弦般斬斷!

  這個人究竟是不是公子羽?公子羽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傅紅雪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漆黑的刀。他垂首看著自己手裡的刀,只覺得自己彷彿在漸漸往下沉,沉入了漆黑的刀鞘裡。他忽然睡著了。

  夜色深沉,一燈如豆,天地間一片和平寧靜,沒有災禍,沒有血腥,也沒有聲音。

  傅紅雪醒來時,還是好好地坐在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後第一眼就去看他的刀。刀還在手裡,漆黑的刀鞘,在燈下閃動著微光。也許他只不過剛閉上眼打了個盹而已。他實在太疲倦。他畢竟不是鐵打的人,這種事總難免會發生的。只要他的刀仍在手,他就一無所懼。可是等他抬起頭時,他立刻又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湖底。他仍坐在椅子上,他的刀仍在手裡,可是這地方卻已不是荒山中那簡陋的木屋。

  他第一眼看見的是幅畫,一幅四丈七尺長的橫捲,懸掛在對面的牆壁上。

  這屋子當然還不止四丈七尺長。除了這幅畫外,雪白的牆壁上還掛著各式各樣的武器,其中有遠在上古銅鐵還未發現時人們用來獵獸的巨大石斧,有戰國將士沙場交鋒時用的長矛和方槊,有傳說中武聖關羽慣使的青龍偃月刀,也有江湖中極罕見的外門兵刃跨虎籃和弧形劍。

  其中最多的還是刀。

  單刀,雙刀,雁翎刀,鬼頭刀,金背砍山刀,戒刀,九環刀,魚鱗紫金刀——甚至還有一柄丈餘長的天王斬鬼刀。

  可是最令傅紅雪觸目驚心的,卻還是一柄漆黑的刀!就跟他手裡的刀完全一樣。成千上百件兵刃,居然還沒有將牆壁掛滿,這屋子的寬闊,也就可想而知了。但是地上卻鋪著張很完整的波斯地氈,使得屋子裡顯得說不出的溫暖舒服。屋裡擺著的每一樣東西都是經過精心選擇的。傅紅雪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到過如此華麗高貴的地方。

  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這不是夢,卻遠比最荒唐離奇的夢更荒唐離奇得多。他握刀的手已冰冷,刀柄已被他掌心的冷汗濕透。

  但是他既沒有驚呼,也沒有奔逃。他還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連動都沒有動。這個人既然能將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到這裡來,要殺他當然更容易。現在他既然仍還活著,又何必逃?又何必動?

  突聽門外一個人大笑道:「傅公子好沉得住氣。」

  門開了,大笑著走進來的竟是鍾大師。

  只不過這個鐘大師樣子已有些變了,身上的布衣已換上錦袍,白髮黑了些,皺紋也少了些,看來至少年輕了一二十歲。

  傅紅雪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連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好像早已算準了會在這地方看見這個人似的。

  鍾大師一揖到地,說道:「在下俞琴,拜見傅公子。」

  原來他就是俞琴,原來他才是公子羽的琴僮,市場肉案旁的那個琴僮,只不過是陪他演那齣戲的一個小小配角而已。這齣戲只不過是演給傅紅雪一個人看的,真正的俞琴長的是什麼樣子,傅紅雪反正也沒見過,這齣戲當然演得絲絲入扣,逼真得很。他們演這齣戲,難道只不過為了要傅紅雪聽那一曲悲聲,要他自覺心灰意冷,自己拔刀割斷自己的脖子?現在這柄刀若是再拔出來,要割的當然不會是他自己的脖子了。

  看見他手裡的刀,俞琴遠遠就停下來,忽然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他笑了笑,接著道:「這兩句話本該是傅公子問我的,傅公子既然不問,只好由我來問了。」

  他自己問的話,本來也只有自己回答。

  誰知傅紅雪卻冷冷道:「這裡是個好地方,我既然已來了,又何必再問是怎麼來的?」

  俞琴怔了怔,道:「傅公子真的不想問?」

  傅紅雪道:「不想。」

  俞琴看著他,遲疑地道:「傅公子是不是想一刀殺了我,奪門而出?」

  傅紅雪道:「不想。」

  俞琴道:「難道傅公子也不想走?」

  傅紅雪道:「我來得並不容易,為什麼要走?」

  俞琴又怔住。他進來的時候,本以為傅紅雪一定難免驚惶失措,想不到現在驚惶失措的卻是他自己。

  傅紅雪道:「坐下。」

  俞琴居然就坐下。雕花木椅旁的白玉案上,有一張琴,正是天下無雙、曠絕古今的名琴焦尾。

  傅紅雪道:「請奏一曲,且為我聽。」

  俞琴道:「是。」

  「叮咚」一響,琴聲已起,奏的當然已不是那種聽了令人心灰意冷的悲音。琴聲中充滿了愉快歡悅,富貴榮華,就算實在已活不下去的人,聽了也絕不會想死的。他自己當然更不想死。

  傅紅雪忽然問道:「公子羽也在這裡?」

  俞琴雖然沒有回答,可是琴聲和順,就彷彿在說:「是的。」

  傅紅雪道:「他是不是也想見我?」

  琴聲又代表俞琴回答:「是的。」

  傅紅雪本是知音,正準備再問,外面忽然響起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單調、短促、尖銳、恐怖,一聲接著一聲,響個不停。

  俞琴的手一震,琴弦突然斷了兩根。這尖銳短促的聲音中,竟似帶著種說不出的懾人之力。無論誰聽見這種聲音,都會覺得喉頭發乾,心跳加快,胃部收縮,甚至連傅紅雪都不例外。

  俞琴臉色已變了,忽然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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