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天涯·明月·刀 | 上頁 下頁 |
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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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大師沉默著,臉上帶著種奇怪的表情,很久才回答:「我要找一個人,我一定要找到這個人。」 傅紅雪道:「什麼人?」 鍾大師道:「一位絕世無雙的高人。」 傅紅雪道:「他高在何處?」 鍾大師道:「琴。」 傅紅雪道:「他的琴比大師更高?」 鍾大師長長歎息,黯然道:「他的弦聲一響,已足令我終身不敢言琴。」 傅紅雪又不禁動容:「大師已經知道這個人在哪裡?」 鍾大師道:「琴聲自此處傳出,他想必也在這裡。」 傅紅雪道:「這裡只不過是個市場。」 鍾大師歎息道:「就因為這裡是市場,才能顯出他的高絕。」 傅紅雪道:「為什麼?」 鍾大師目光遙視遠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因為他人雖在凡俗之中,一心卻遠在白雲之外,凡俗中的萬事萬物都已不足影響他心如止水。」 傅紅雪沉默,慢慢地抬起頭,忽又大聲道:「大師說的莫非就是他?」 市場中有個肉案。 無論什麼樣的市場中,都有肉案的。 有肉案就有屠夫。 無論什麼地方的屠夫都會顯得有點自命不凡,總覺得自己比別的攤販高貴。 因為他能殺戮,因為他不怕流血。 這屠夫正在切肉,肉案旁還有個很高大的砧板,砧板下斜倚著一個人。 一個懶懶散散的白衣人。 地上又濕又髒,有很多主婦都是穿著釘鞋來買菜的,這個人卻不在乎,就這樣懶懶散散地坐在泥地上。他膝上竟有一張琴。 他彷彿在撫琴,琴弦卻未響。 鍾大師已走過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身揖到地。 這個人卻在看著自己的手,連頭都沒有抬。 鍾大師神情更恭敬,居然自稱弟子:「弟子鍾離。」 白衣人淡淡道:「莫非是琴中之聖鍾大師?」 鍾大師額上忽又冒出冷汗,囁嚅著道:「君子琴弦一動,已妙絕天下,為何不復再奏?」 白衣人道:「我怕。」 鍾大師愕然,道:「怕?怕什麼?」 白衣人道:「我怕你一頭撞死在你那焦尾琴上。」 鍾大師垂下頭,汗落如雨,卻還是忍不住要問:「君子來自遠方?」 白衣人道:「來自遠方,卻不知去處。」 鍾大師道:「不敢請教高姓大名。」 白衣人道:「你也不必請教,我只不過是個琴僮而已。」 琴僮?像這樣的人會做別人的琴僮?誰配有這樣的琴僮? 鍾大師不能相信,這種事實在令他無法想像,他又忍不住問道:「以君子之高才,為什麼要屈居人下?」 白衣人淡淡道:「因為我本來就不如他。」 傅紅雪忽然問:「他是誰?」 白衣人笑了笑,道:「我既然知道你是誰,你也應該知道他是誰的。」 傅紅雪的手又握緊他的刀:「公子羽?」 白衣人笑道:「你果然知道。」 傅紅雪忽然閃電般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誰知鍾大師竟撲過來,用力抱住了傅紅雪的臂,大聲道:「你千萬不能傷了這雙手,這是天下無雙的國手。」 白衣人大笑,揮刀剁肉的屠夫,忽然一刀向傅紅雪頭頂砍下。 肉案旁的一個菜販,也用秤桿當作了點穴鐝,急點傅紅雪「期門」、「將台」、「玄樣」三處大穴。 提著籃子買菜的主婦,也將手裡的菜籃子向傅紅雪頭上罩了下去。 後面一個小販用扁擔挑著兩籠雞走過,竟抽出了扁擔,橫掃傅紅雪的腰。 忽然間,刀光一閃,「卡嚓」一響,扁擔斷了,菜籃碎了,一桿秤劈成兩半,一把剁肉刀斜斜飛了出去,刀柄上還帶著隻血淋淋的手。 籠中的雞鴨飛出來,市場中亂得就像一鍋剛煮沸的熱粥。 砧板下的白衣人卻已蹤影不見。 人群擁過來,屠夫、菜販、主婦、賣雞的,都已消失在人叢中,琴聲卻又在遠處響起。 傅紅雪分開人叢走出去,人叢外還是人,卻看不見他要找的人,可是他又聽見了琴聲。 琴聲是從哪裡傳來的,他就往哪裡走。他走得並不快。這虛無縹緲的琴聲,任何人都無法捕捉,走得快又有什麼用? 他也不放棄。只要前面還有琴聲,他就往前面走。鍾大師居然在後面跟著,雪白的襪子已破了,甚至連雙腳底都走破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日色漸高,他們早已走出了市場,走出了城鎮。暮春的微風,吹動著田野中的綠苗。遠處山巒起伏,大地溫柔得就像是處女的胸脯,他們走入了「她」的懷抱中。 四面青山,一曲流水,琴聲彷彿就在山深水盡處。 青山已深,流水已靜,小小的湖泊旁,有個小小的木屋。 木屋中有一琴一几,卻沒有人。 琴弦上彷彿還有餘韻,琴台下壓著張短箋: 「刀缺琴斷,月落花凋, 公子如龍,翱翔九天。」 空山寂寂。 鍾大師面對著遠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緩緩道:「這裡真是個好地方,能不走的人,就不必走了,不能走的人,又何必走?」 傅紅雪遠遠地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鍾大師又沉默了很久:「我已不準備走。」 傅紅雪道:「是不想走,還是不能走?」 鍾大師沒有回答,卻回過頭,面對著他,反問道:「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紀?」 他滿頭白髮,臉上已刻滿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跡,看來疲倦而衰老,比傅紅雪初見他時彷彿又老了許多。 他自己回答了自己問的話:「我少年就已成名,今年才不過三十五六。」 傅紅雪看著他的倦容和白髮,雖然沒有說什麼,卻也不禁顯得很驚訝。 鍾大師笑了笑,道:「我知道我看來一定已是個老人,多年前我就已有了白髮。」 他笑容中充滿苦澀:「因為我的心血已耗盡。我雖然在那琴上贏得了別人夢想不到的安慰和榮譽,那張琴也吸盡了我的精髓骨血。」 傅紅雪明白他的意思:一個人倘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樣事裡,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件交易似的。 ——你要的我全都給你,你所有的一切也得全部給我,包括你的生命和靈魂。 鍾大師道:「這本是件公平的交易,我並沒有什麼好埋怨的,可是現在——」 他凝視著傅紅雪:「你是學刀的,你若也像我一樣,為你的刀付出了一切,卻忽然發現別人一彈指間就可將你擊倒,你會怎麼樣?」 傅紅雪沒有回答。 鍾大師歎了口氣,緩緩道:「這種事你當然不會懂的。對你來說,一把刀就是一把刀,並沒有什麼別的意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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