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天涯·明月·刀 | 上頁 下頁
六五


  傅紅雪道:「好,你去買,我不走。」

  ——病人本不該喝酒的。

  ——他為什麼要喝酒?是不是因為心裡有解不開的煩惱和痛苦?

  ——可是喝酒並不能解決任何事,喝醉了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這些她都沒有去想。

  她想得一向很少,要求的也不多;只要他肯留下,無論叫她去做什麼都沒有關係。

  「人活著就該奮發圖強,清醒地工作,絕不能自暴自棄,自甘墮落。」

  這些話她全不懂。她已在泥淖中活得太久了,從來也沒有人給過她機會讓她爬起來。

  對她來說,生命並不是別人想像中那麼複雜、那麼高貴的事。

  生命並沒有給過她什麼好處,又怎麼能對她有太多要求。

  傅紅雪醉了,也不知已醉了多少天。

  一個人醉的時候,總會做出些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事,可是她全無怨尤。

  他要酒,她就去買酒,買了一次又一次,有時三更半夜還要去敲酒鋪的門。她非但從來沒有拒絕過他,也從來沒有一點不高興的樣子。

  只不過有時她去得太久,賣酒的地方卻不太遠。

  傅紅雪當然偶爾也有清醒的時候,卻從未問她為什麼去得那麼久。

  那天他給她的只不過是些散碎的銀子,因為他身上本來就只有些散碎銀子。他一向窮,正如他一向孤獨。

  可是他也從未問過她買酒錢是哪裡來的。他不能問,也不敢問。

  她也從未問過他任何事,卻說過一句他永遠也忘不了的話。那是在一天晚上,她也有了幾分酒意時說的。

  「我雖然什麼都不懂,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

  痛苦?他的感覺又豈是痛苦兩個字所能形容?

  有一天她特別高興,因為這天是她的生日,她特別多買了些東西,還買了隻近來已很難得再吃到的老母雞,可是她回來的時候,他已走了,沒有留下一句話就走了。

  酒瓶跌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她癡癡地站在床前,從白天一直站到晚上,連動都沒有動。

  枕上還留著他的頭髮。她拈起來,包好,藏在懷裡,然後就又出去買酒。

  今天是她的生日,一個人一生中能有幾個生日?

  她為什麼不能醉?

  傅紅雪沒有醉。這兩天來,他都沒有醉。他一直都在不停地往前走,既沒有目的,也不辨方向。他只想遠遠地離開她,越遠越好。

  也許他們本就已沉淪,但他卻還是不忍將她也拖下去。

  分離雖然總難免痛苦,可是她還年輕,無論多深的痛苦都一定很快就會忘記的。年輕人對於痛苦的忍力總比較強,再拖下去,就可能永遠無法自拔了。

  走累了他就隨便找個地方躺一躺,然後又開始往前走。他沒有吃過一粒米,只喝了一點水。他的鬍子已長得像刺蝟,遠遠就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惡臭。

  他在折磨自己,拚命折磨自己。他幾乎已不再去想她,直到他忽然發現身上有個小小手帕包的時候。

  繡花的純絲手帕,是她少數幾件奢侈的東西之一。手帕裡包著的,是幾張數目並不小的銀票,和幾錠金錁子,這也是那天從垂死的「食指」身上找出來的,他隨手放在懷裡,早已忘記,是他的病發作時,不停地痙攣扭曲,這些東西掉了出來,被她看見,她就用她最珍愛的一塊手帕為他包起。為了五錢銀子她就可以出賣自己,甚至可能為了一瓶酒就出賣自己。可是這些東西她卻連動都沒有動過。她寧可出賣自己,也不願動他一點東西。

  傅紅雪的心在絞痛,忽然站起來狂奔,奔向她的小屋。

  她卻已不在了。

  小屋前擠滿了人,各式各樣的人,其中還有戴著紅纓帽的捕快。

  「這是怎麼回事?」

  他問別人,沒有人理他,幸好有個酒醉的乞丐將他當作了同類。

  「這小屋裡住的本來是個婊子,前天晚上卻逃走了,所以捕快老爺來抓她。」

  「為什麼要抓她?她為什麼要逃?」

  「因為她殺了人。」

  ——殺人?那善良而可憐的女孩子怎麼會殺人?

  「她殺了誰?」

  「殺了街頭那小酒鋪的老闆。」乞丐揮拳作勢,「那肥豬本來就該死。」

  「為什麼要殺他?」

  「她常去那酒鋪買酒,本來是給錢的,可是她酒喝得太多,連生意都不做了,酒癮發作時,就只好去賒,那肥豬居然就賒給了她。」

  乞丐在笑:「因為那肥豬居然不知道她是幹什麼的,想打她的主意。前天晚上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居然一個人跑到酒鋪裡去喝酒,喝得大醉,那肥豬當然心喜倒翻,認為這是天大的好機會,乘她喝醉時,就霸王硬上弓。誰知她雖然是賣笑的,卻偏偏不肯讓那肥豬碰她,竟拿起了櫃上那把切豬肉的刀,一刀將那肥豬的腦袋砍成了兩半。」

  他還想再說下去,聽的人卻忽然不見了。

  乞丐只有苦笑著喃喃自語:「這年頭的怪事真不少,婊子居然會為了不肯脫褲子而殺人,你說滑稽不滑稽?」

  他當然認為這種事很滑稽,可是他若也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只怕也會伏在地上大哭一場。

  傅紅雪沒有哭,沒有流淚。

  街頭的酒鋪正在辦喪事;他衝進去,拿了一罈酒,把酒鋪砸得稀爛,然後他就一口氣將這罈酒全都喝光,倒在一條陋巷中的溝渠旁。

  ——也不知為什麼,她連生意都不做了。

  ——也不知為什麼,她居然一個人跑去喝得大醉,卻偏偏不肯讓那肥豬碰她。

  她究竟是為了什麼?誰知道?

  傅紅雪忽然放聲大喊:「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

  知道了只有更痛苦!

  她已逃走了,可是她能逃到哪裡去?最多也只能從這個泥淖逃入另一個泥淖中去。另一個更臭的泥淖!

  傅紅雪還想再喝,他還沒有醉,因為他還能想到這些事。

  ——明月心和燕南飛是為了誰而死的?

  ——小婷是為了誰而逃?

  他掙扎著爬起來,衝出陋巷,巷外正有一匹奔馬急馳而過。健馬驚嘶,騎士怒叱,一條鞭子毒蛇般抽了下來。

  傅紅雪一反手就抓住了鞭梢。他狂醉,爛醉,已將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但他畢竟還是傅紅雪。

  馬上的騎士用力奪鞭。沒有人能從傅紅雪手裡奪下任何東西,「噗」的一聲,馬鞭斷了。

  傅紅雪還站著,馬上的騎士卻幾乎從鞍上仰天跌下去。可是他的反應也不慢,甩蹬離鞍,凌空翻身,奔馬前馳,這個人卻已穩穩地站在地上,吃驚地看著傅紅雪。

  傅紅雪沒有看他,連一眼都沒有去看。現在他唯一想看見的,就是一罈酒,一罈能令他忘記所有痛苦的烈酒。

  他就從這個人面前走了過去。他走路的樣子笨拙而奇特,這個人眼睛裡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見到鬼一樣。

  他立刻大喊:「等一等。」

  傅紅雪不理他。

  這個人又問:「你是傅紅雪?」傅紅雪還是不理他。

  這人突然反手拔劍,一劍向傅紅雪脅下軟肋刺了過去。他出手輕靈迅急,顯然也是武林中的快劍。可是他的劍距離傅紅雪脅下還有七寸時,傅紅雪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閃,鮮血飛濺,一顆大好頭顱竟已被砍成兩半。

  人倒下,刀入鞘。傅紅雪甚至連腳步都沒有停,甚至連看都沒有看這個人一眼。

  夜已很深,這小酒鋪裡卻還有不少人,因為無論是誰,只要一進來就不許走。

  因為傅紅雪說過:「我請客,你們陪我喝,誰都不准走。」

  他身上帶著惡臭和血腥,還帶著滿把的銀票和金錁子。他的惡臭令人厭惡,血腥令人害怕,那滿把的金銀卻又令人尊敬,所以沒有人敢走。

  他喝一杯,每個人都得陪著舉杯。外面居然又有兩個人進來。他根本沒有看見那是兩個什麼樣的人,這兩個人卻在盯著他,其中有一個忽然走到他對面坐下。

  「乾了。」

  他舉杯,一飲而盡,居然還是沒有看看這個人,連一眼都沒有看。

  這人忽然笑了笑,道:「好酒量。」

  傅紅雪道:「嗯,好酒量。」

  這人道:「酒量好,刀法也好。」

  傅紅雪道:「好刀法。」

  這人道:「你好像曾經說過,能殺人的刀法,就是好刀法。」

  傅紅雪道:「我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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