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天涯·明月·刀 | 上頁 下頁
六〇


  傅紅雪放聲大呼,沒有回應。

  ——是卓玉貞背棄了他?還是杜十七出賣了他們?

  傅紅雪仰首向天,問天,天不應;問星,星無語;問明月,明月早已沉寂。他要到什麼地方才能找到他們?到什麼地方才能躲過這一場風雨?

  夜色深沉,黑暗中突然傳來「篤、篤、篤」幾聲響,忽然有一道閃電亮起!

  不是閃電,是刀光。刀光閃動中,隱約可以看見一條比樹梢還高的人影。

  人影與刀光同時飛來,竟是個畸形的侏儒,踩著根一丈長的竹竿,手裡揮舞著一柄九尺長的刀。

  天王斬鬼刀。

  刀光一閃,斬破竹籬,急斬傅紅雪的頭顱。

  傅紅雪退出八尺。

  刀光又一斬,屋簷碎裂。天王斬鬼刀的威力,如雷霆霹靂,橫刀再斬傅紅雪。眨眼間已斬下了七刀。

  傅紅雪再退。他只有退,因為他既不能招架,也無法反擊。他一定要凌空掠起一丈,他的刀才能接觸到竹竿上的苗天王。可是他整個人都已在天王斬鬼刀的威力籠罩下。

  苗天王雙手握刀,一刀接著一刀,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

  只不過就算真的是雷霆霹靂,也有間歇的時候;就算真的是天將戰神,力量也會用竭。

  傅紅雪一連避開了七七四十九刀,身子突然從刀光中竄起。

  他的刀也已出鞘。

  天王斬鬼刀太長,一寸長,一寸強,可是刀鋒只能及遠,等到對方搶攻進來時,就無法自救。

  他看出了苗天王這一點致命的弱點,他的刀已攻入了苗天王的心臟。

  誰知就在這時,苗天王腳下踩著的兩根竹竿突然斷成了十餘節!

  他的身子忽然凌空落了下去,天王斬鬼刀也已撒手,卻反手抽出了另一柄刀。

  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刀,跟著身子下落之勢,急劃傅紅雪的胸腹。

  傅紅雪這必勝的一招,反而造成了自己致命的破綻。

  ——虎豹竄起撲人時,有經驗的獵人往往會閃入它們的腹下,舉刀劃破。

  傅紅雪現在的情況就像是已凌空竄起的虎豹,獵人的刀已到了他的腹下。

  他甚至已可感覺到,冰冷的刀鋒已劃破了他的衣服。

  苗天王也已算準了他絕對避不開這一刀。這不是天王斬鬼刀,卻是殺人的刀。

  他全身的力量都已集中在這柄刀上,但是他的力量卻忽然消失了,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就像是皮囊中的氣忽然一下子被抽空。他的刀明明可以刺入傅紅雪的胸腹,卻偏偏無力刺下去。

  這是怎麼回事?他想不通,死也想不通!

  他看見了血,卻不是傅紅雪的血。血是從哪裡來的?他也想不通!

  直到這時,他才忽然感覺到咽喉上有一陣無法形容的寒意,就好像咽喉已被割開了。

  可是他不信。

  他決不相信剛才那刀光一閃,就已割破了他的咽喉,他死也不相信世上會有這麼快的刀。

  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見這柄刀。

  傅紅雪也倒了下去,倒在竹籬下。天地間又恢復了原來的和平與靜寂。

  他忽然覺得說不出的疲倦。剛才的事,雖然在一瞬間就已過去,可是就在這一瞬間,他所有的力量都似已用盡了。

  ——生與死的距離,本就在一線之間。

  直到現在,他才能完全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剛才他距離死亡實在已太近,這一戰真是他平生未遇的惡戰。

  群星滿天,血已乾了,苗天王的血,不是他的!

  可是他彷彿也有種血已流乾的感覺。現在苗天王若是還能揮刀,他一定無法抵抗。

  他甚至覺得就算有個孩子提著把銹刀來,也同樣可以殺了他。

  幸好死人不能揮刀,如此深夜,這幽僻的山區也不會有人來。

  他閉上眼睛,希望能小睡片刻。有了清醒的頭腦,才能行動思想。

  誰知這時卻偏偏有人來了。

  黑暗中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緩慢而穩定的腳步聲中,彷彿帶著種奇異的韻律。

  只有一個對自己所做的事覺得很有把握的人,走路時才會帶著這種韻律。

  這個人是誰?他為什麼來的?來做什麼?

  傅紅雪靜靜地聽著,心裡忽然也有了種奇異的感覺。

  這腳步聲的韻律,竟和那深山古剎中的鐘聲完全一樣。

  那是喪鐘。

  這腳步聲的韻律中,竟彷彿也充滿了殺機。

  ▼第十七回 絕望

  腳步聲漸漸近了,黑暗中終於出現了一個人,手裡拈著一朵花。一朵小小的黃花。

  來的竟是瘋和尚。

  他身上還是穿著那件墨汁淋漓的僧衣,慢慢地走過來,將黃花插在竹籬下。

  「人回到了來處,花也已回來了。」

  他眼睛裡還是帶著那種濃濃的哀傷:「只可惜黃花依舊,這地方的面目卻已全非。」

  傅紅雪也在癡癡地看著竹籬下的黃花:「你知道我是從這裡去的,你也知道花是從這裡去的,所以你才會來。」

  瘋和尚道:「你知道什麼?」

  傅紅雪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瘋和尚道:「你既不知道摘花的人是誰,也不知道我是誰?」

  傅紅雪道:「你是誰?」

  瘋和尚忽然指著僧衣上的墨跡,道:「你看不看得出這是什麼?」

  傅紅雪搖搖頭。

  瘋和尚歎了口氣,忽然在傅紅雪對面坐下,道:「你再看看,一定要全心全意地看。」

  傅紅雪遲疑著,終於也坐下來。

  淡淡的星光,照在這件本來一塵不染的月白僧衣上,衣上的墨跡凌亂。

  他靜靜地看著,就像在暗室中看著那一點閃動明滅的香火。

  ——如果你覺得這點香火已不再閃,而且亮如火炬,你就成功了一半。

  ——然後你就會連香火上飄出的煙霧都能看得很清楚,清楚得就像是高山中的白雲一樣,煙霧上的蚊蚋,也會變得像是白雲間的飛鶴。

  他全心全意地看著,忽然覺得凌亂的墨跡已不再凌亂,其中彷彿也有種奇異的韻律。

  然後他就發現這凌亂的墨跡竟是幅圖畫,其中彷彿有高山,有流水,有飛舞不歇的刀光,還有孩子們臉上的淚痕。

  「你畫的究竟是什麼?」

  「你心裡在想什麼,我畫的就是什麼。」

  畫境本就是由心而生的。

  這不但是一幅畫,而且是畫中的神品。

  傅紅雪的眼睛裡發出了光:「我知道你是誰了,你一定就是公子羽門下的吳畫。」

  瘋和尚大笑:「明明有畫,你為什麼偏偏要說無畫?若是無畫,怎麼會有人?」

  「什麼人?」

  「當然是畫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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