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天涯·明月·刀 | 上頁 下頁
五八


  此時此刻,傅紅雪竟忽然想起了那個戴著茉莉花的女人,想起了她倒在地上,那種充滿了痛苦、悲傷和絕望的眼色。

  她也是人。無論什麼樣的人,都不會自己願意受那種污辱的。

  她這一生,豈非永遠都像是處於一所搖搖欲倒的屋子裡,前面無路可進,後面也無路可退,只有等著瓦礫塵土壓下來,壓在她身上。

  傅紅雪的手緊握,忽然開始向外走。他走得很慢,走路的姿態看來還是那麼痛苦醜惡。可是他既然開始往外走了,就絕不會停下來。

  門戶已倒塌。飛揚的塵土,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從斷木瓦礫間慢慢地走了過去。

  又是天崩地裂般一聲震動,大殿的中央已塌落了下來。

  瓦礫碎木,急箭般打在他背後。

  他沒有回頭。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這不但要有驚人的鎮定之力,還得要有絕對處變不驚的勇氣!就因為他能鎮定,就因為他有勇氣,所以他避開了第一次殺機。

  他剛剛一腳跨出大殿的門檻,外面就至少有五十件暗器閃電般打了過來。

  如果他吃驚回頭,如果他精神崩潰,他就要倒下去。

  像這座雄偉的殿堂一樣倒下去。

  ——勇氣和信心,就是人的柱子,支持著人類長存。

  ——只要這兩根柱子不斷,人類就永遠不會滅亡的!

  暗器剛剛被擊落,就有兩道寒光驚虹般交剪飛來,是一柄劍、一把鉤!

  傅紅雪的刀已出鞘,刀光斜削,他人已竄出。

  他不敢停步回頭,他不知道那裡還有多少致命的埋伏。

  院子裡的銅鼎猶在,他瘦削的身子就像是標槍般飛出,落在銅鼎後。

  一陣風吹來,他覺得冷如刀割,割在他肩頭。低下頭,才發現肩上已被割破條四寸長的傷口。那一劍一鉤來勢之迅急凶險,若非身歷其境,絕對沒有人能想像。

  他肩上在流血,刀鋒也在流血。刀鋒上的血是誰的?

  那把鉤,當然是公孫屠的鷹喙,劍卻絕不是楊無忌的松紋古劍。

  這柄劍遠比楊無忌更快、更準、更可怕,何況楊無忌握劍的手已被砍斷了。

  傅紅雪肩上的傷是劍傷,他的刀傷了誰?

  大殿幾乎已完全倒塌,他轉身去看時,已看不見人影。

  一擊不中,全身而退!這不但是星宿海的規矩,也是老江湖們遵守不渝的原則!

  可是那把天王斬鬼刀為什麼不再出現了呢?他第一擊腰斬奔馬,第二擊摧毀了大殿,他為什麼不向傅紅雪出手?他是不是真的會在後院等著傅紅雪?

  後院中清雅幽靜,卻還是看不見人影。一片青翠的桑木林中,有人曼聲輕歌,歌曲溫柔委婉,令人黯然魂消。

  林中有三間明軒,門窗都是敞開著的。

  走進樹林,就可以看見一個天神般的巨人,箕踞在臨窗的一張胡床上,披頭亂髮,用一根金帶束住,身上披著件繡金的坎肩,腰下卻繫著條虎皮戰裙,一雙豹眼炯炯有光,一身古銅色的皮膚也在閃閃生光,看來就像是太古洪荒時開天闢地的巨人,又像是波斯神話中不敗的戰神。

  四個輕衫高髻的女人,環伺在他的身旁。一個手捧金盃,坐在他膝上,一個為他梳頭,一個在為他脫靴,還有一個正遠遠地坐在窗下,曼聲低唱。她們正是那天和鬼外婆同乘一輛板車而來的。她們雖然都已不再年輕,卻別有一種成熟婦人的風韻。

  ——若不是成熟的婦人,又怎麼能承受這健壯的巨人?

  屋角燃著一爐香,矮几上擺著一柄刀,刀柄長一尺三寸,刀鋒長七尺九寸,華麗的鯊魚皮刀鞘上,綴滿了耀眼的珠寶。

  這柄刀就是天王斬鬼刀?這個人就是苗天王?

  傅紅雪踏著落葉,慢慢地走過去。

  他已看見了這個人;他的臉上雖然還是完全沒有表情,可是全身每一根神經都已繃緊。

  力能摧殿堂、腰斬奔馬的刀,本只有在神話中才能尋找,可是現在卻偏偏已在他眼前出現了。

  窗下輕歌的女人,只回眸看了他一眼,歌聲依然如舊,聽來卻更淒涼。

  手捧金盃的女人忽然歎息一聲,道:「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偏要來送死!」

  梳頭的女人冷冷道:「因為他就算活著,一定也不好過!」

  脫靴的女人卻吃吃的笑了起來,道:「我喜歡看殺人。」

  梳頭的女人道:「殺這個人卻未必好看。」

  脫靴的女人道:「為什麼?」

  梳頭的女人道:「看他的臉色,這個人可能連一點血都沒有。」

  手捧金盃的女人道:「就算有,也一定是冷的。」

  脫靴的女人還在笑:「冷的血總比沒有血好。我只希望他有一點血就夠了,我一向都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女人。」

  傅紅雪已走到窗口,停下來,她們說的話,他好像連一個字都沒聽見。

  他真的連一個字都沒聽見。

  因為他所有的精神力量,都已集中在這天神般的巨人身上。

  他忽然問:「苗天王?」

  苗天王已伸出了巨大的手掌,握住了擺在矮几上的那柄刀。

  傅紅雪道:「這就是天王斬鬼刀?」

  苗天王冷冷道:「有時斬鬼,有時殺人,只要刀一出鞘,無論是人是必將死在刀下。」

  傅紅雪道:「很好。」

  苗天王豹眼中露出了驚訝之色:「很好?」

  傅紅雪道:「你的刀已在手,我人已在刀下,這難道還不好?」

  苗天王笑了:「很好,的確很好。」

  傅紅雪道:「只可惜我還沒有死。」

  苗天王道:「生死本是一瞬間的事,我不急,你急什麼?」

  傅紅雪閉了嘴。

  刀柄上纏著紫綢,就像是血已凝結時的那種顏色。

  苗天王的手輕撫刀柄,悠然道:「你是不是在等著我拔刀?」

  傅紅雪點點頭。

  苗天王道:「江湖傳言,都說你的刀是柄天下無雙的快刀!」

  傅紅雪不否認。

  苗天王道:「你為什麼不先拔刀?」

  傅紅雪道:「因為我要看看你的刀。」

  ——我若先拔刀,你的刀只怕就永遠無機會出鞘了。

  這句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可是他的意思已很明顯。

  苗天王忽然大笑,霍然站起,膝上的女人立刻滾下了胡床。

  他站著時身高九尺開外,腰粗不可抱,更顯得威風凜凜。

  也只有他這樣的人,才配用這樣的刀。

  傅紅雪站在他面前,就好像雄獅面前一頭黑色豹子。

  雄獅雖然威風可怕,豹子卻決不退縮。

  苗天王笑聲不絕,道:「你一定要讓我先拔刀?」

  傅紅雪點點頭。

  苗天王道:「你不後悔?」

  傅紅雪冷笑。

  就在這時,一道厲電般的刀光,已凌空向他急衝了下來!

  苗天王的手還握著刀柄,刀鋒還留在那鑲滿珠玉的皮鞘裡。他沒有拔刀!刀光是從傅紅雪身後飛出的,就像是晴空中忽然打下一道霹靂閃電。

  傅紅雪已全神貫注在面前這個巨人身上,怎麼想得到刀光竟會從身後劈下;窗下輕歌的女人,歌聲雖仍未停,卻已悄悄地閉上眼睛。

  她見過這一閃刀光的威力——刀光過處,血肉橫飛。

  她已見過太多次,已不忍再看!她顯然並不是真的喜歡看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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