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天涯·明月·刀 | 上頁 下頁
四九


  燕南飛反手一掄,將一鍋滾燙的馬肉連鍋帶鐵架一起掄了出去,「呼」的一聲,飛向對面的板車!

  湯汁四濺,健馬驚嘶,板車傾倒,一塊塊滾燙的馬肉帶著湯汁亂箭般飛出,只要沾著一點,立刻就燙起一個水泡。

  板車上的人用衣袖蒙面,飛掠而起!

  傅紅雪右手握刀,左手揮鞭,已從兩輛傾倒的板車間衝了出去!

  蕭四無身子凌空,突然翻身,右臂上每一根肌肉都已貫注真力。

  飛刀就在他的右手上。

  楊無忌身子掠起時已反手抓住劍柄。

  蕭四無的刀已出手。

  這一次他完全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這一刀還是用出了全力,打的還是傅紅雪後背。

  板車雖已傾倒,讓出的路並不寬,傅紅雪必須全神駕駛馬車,他背後也沒有長眼睛,根本不知道這閃電般的刀光已打過來,就算他知道,也不能回身閃避,否則就算他避開了這一刀,也避不開前面路上的板車!

  就在這間不容髮的一瞬間,他的刀突然自脅下穿出,「叮」的一響,漆黑的刀鞘進出火花,一把四寸長的飛刀已被打落在板車上。

  楊無忌的劍迅速出鞘,玉女穿梭;凌空下擊。

  傅紅雪脅下夾住刀鞘,反手拔刀,刀光一閃,迎上了劍光。

  刀劍並沒有相擊;劍光的來勢雖快,刀更快,楊無忌的劍尖堪堪已刺在傅紅雪的咽喉,最多只差一寸,這一寸就是致命的一寸,只聽得一聲慘呼,鮮血飛濺,漫天血雨中,憑空落下了一條手臂來,手裡還緊緊握著劍——形式古雅的松紋鐵劍!

  楊無忌的身子落下來時,正落在那滾燙的銅鍋上。

  這就是他一生中最有希望殺死傅紅雪的一次,這一次他的劍差不多已刺入傅紅雪的咽喉裡。

  只不過差了一寸。

  健馬長嘶,板車已經絕塵而去,一片鮮血般的劍光飛過來,隔斷了道路!

  傅紅雪沒有回頭。他聽見了燕南飛的咳嗽聲,燕南飛為他斷後的這一劍,想必也已盡了全力。

  他不敢回頭去看,他生怕自己一回頭,就會留下來,和燕南飛並肩死戰。

  只可惜有些人是不能死的!

  絕不能!

  冷夜,荒塚。

  一輛板車在亂墳堆中停下來,星光如豆,荒涼的亂石崗上渺無人蹤。

  板車上的棺材裡卻忽然有個人坐了起來,長髮披肩,眼如秋水。她就算是鬼,也一定是個美麗的女鬼,足以令荒塚中夜讀的書生為她迷醉。

  她眼波流動,彷彿在尋找;她找的並不是書生,而是一個握刀的人。

  ——傅紅雪到哪裡去了?為什麼將她一個人留在這裡?

  她眼睛裡剛露出恐懼之色,傅紅雪就已出現在她眼前。

  荒墳間有霧升起,從霧中看過去,夜色彷彿是蒼白的,蒼白如傅紅雪的臉。

  看見了這張蒼白的臉,卓玉貞雖然鬆了口氣,卻還是很驚疑:「我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傅紅雪不答反問:「一粒白米,要藏在什麼地方最安全?」

  卓玉貞想了想,道:「藏在一大堆白米裡。」

  傅紅雪道:「一口棺材要藏在什麼地方才最不引人注意?」

  卓玉貞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白米藏在米堆裡,棺材藏在亂墳間。

  但她卻還是有點不明白:「我們為什麼不去找燕南飛的那個朋友杜十七?」

  傅紅雪道:「我們不能去。」

  卓玉貞道:「你不信任他?」

  傅紅雪道:「燕南飛能信任的人,我也同樣能信任。」

  卓玉貞道:「那你為什麼不去?」

  傅紅雪道:「天香樓是個大茶館,杜十七是個名人,我們若去找他,不出三個時辰,公孫屠他們就會知道的!」

  卓玉貞歎了口氣,柔聲道:「想不到你做事比我還細心!」

  傅紅雪迴避了她的眼波,從懷裡拿出個油紙包:「這是我在路上買的一隻燒雞,你用不著分給我,我已經吃過東西。」

  卓玉貞默默地接過來,剛打開油紙包,眼淚就滴在燒雞上。

  傅紅雪假裝沒有看見:「我已經去看過,附近兩三里之內都沒有人煙,後面也沒有人跟蹤我們。你一定要好好睡一覺,天亮時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卓玉貞道:「什麼事?」

  傅紅雪道:「去打聽杜十七晚上睡在哪裡。我去找他的時候,絕不能讓任何人見到。」

  卓玉貞道:「我們還是要去找他?」

  傅紅雪點點頭,道:「我的樣子太引人注目。認得你的人本就不多,我還懂一點易容。」

  卓玉貞道:「你放心,我也不是個弱不禁風的女人,我能夠照顧自己的!」

  傅紅雪道:「你會不會騎馬?」

  卓玉貞道:「會一點!」

  傅紅雪道:「那麼明天一早你就騎馬去,到了有人的地方,立刻將這匹馬放走,在路上攔輛車,回來的時候,可以買匹驢子。」

  北方民風剛健,女人騎驢子的倒也不少。

  卓玉貞道:「我一定會特別小心的,只不過孩子們——」

  傅紅雪道:「孩子們交給我,你餵他們吃飽奶之後再走,所以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地睡。」

  卓玉貞道:「你呢?」

  傅紅雪道:「你用不著擔心我,有時我走路都可以睡覺的!」

  卓玉貞看著他,眼波中充滿了柔情,也充滿了憐惜,彷彿有很多話要說。

  傅紅雪卻已轉過身,面對著夜色深沉的大地,現在就似已睡著了。

  正午。

  孩子們終於睡著了,卓玉貞已去了三個時辰。

  傅紅雪坐在墳堆後的陰影裡,癡癡地看著面前的一片荒墳,已很久沒有動。

  他心裡在想什麼?

  ——埋葬在這些荒墳裡的是些什麼樣的人?那其中有多少無名的英雄?有多少寂寞的浪子?

  ——生前寂寞的人,死後是不是更寂寞?

  ——他死了之後,有沒有人埋葬他?埋葬在哪裡?

  ——這些問題有誰能答覆?

  沒有人!

  傅紅雪長長吐出口氣,慢慢地站起來,就看見一匹驢子走上了山崗。

  瘦弱而疲倦的驢子,平凡而憔悴的婦人。

  傅紅雪看著她,心裡也不禁對自己的易容術覺得很滿意。

  卓玉貞終於安全回來,沒有人認出她,也沒有人跟蹤她。

  看到傅紅雪和孩子,她的眼睛裡就發出了光。就像是世上所有的賢妻良母一樣,她先過去吻了孩子,又拿出個油紙包道:「這是我在鎮上買的燒雞和牛肉,你不必分給我,我已經吃過飯了。」

  傅紅雪默默地接過來。

  她的指尖輕輕觸及了他的手,他的手冰冷。

  如果一個人已在烈日下耽了兩三個時辰,如果他的手還是冰冷的,他一定有心事。

  卓玉貞看著他,柔聲道:「我知道你一定在為我擔心,所以我一有了消息就趕回來了。」

  傅紅雪道:「你已打聽出杜十七——」

  卓玉貞搶著道:「誰也不知道杜十七晚上睡在哪裡,就算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肯說。」

  杜十七無疑是個很喜歡朋友的人,他當然應該有很多朋友。

  卓玉貞道:「可是我打聽出另一件事。」

  傅紅雪在聽著!

  卓玉貞道:「他的朋友雖然多,對頭也不少,其中最厲害的一個叫胡昆。城裡每個人都知道,胡昆已準備在下個月初一之前殺了杜十七,而且好像很有把握。」

  傅紅雪道:「今天好像已經是二十八了。」

  卓玉貞點點頭,道:「所以我心裡就在想,這兩天杜十七的行蹤,胡昆一定知道得比誰都清楚。」

  ——你若想打聽一個人,去找他的朋友,遠不如去找他的仇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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