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天涯·明月·刀 | 上頁 下頁
四三


  可是這句話一說出來,她立刻就知道自己說錯了,因為她已看見了傅紅雪的眼睛。

  這雙眼睛在一瞬間之前還顯得很疲倦,很悲傷,現在忽然就變得比刀鋒更銳利冷酷。

  卓玉貞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退縮,囁嚅著問:「我說錯了什麼?」

  傅紅雪盯著她,就像是野豹在盯著它的獵物,隨時都準備撲起。

  但是等到他臉上的紅暈消退時,他只不過歎息了一聲,道:「我們都錯了,我比你錯得更可怕,為什麼要怪你?」卓玉貞試探著問:「你也錯了?」

  傅紅雪道:「你說錯了話,我殺錯了人。」

  卓玉貞看著地上的屍體:「你不該殺他的?他本來豈非正想殺你?」

  傅紅雪道:「他若真的想殺我,現在地上的屍體就應該是我。」

  他垂下頭,眼睛裡又充滿悔恨悲傷。

  卓玉貞道:「他不殺你,是不是因為報答你上次不殺他的恩情?」

  傅紅雪搖頭。

  ——那絕不是報答。你無論砍斷了誰一隻手,那個人唯一「報答」你的方法,就是砍斷你一隻手。

  ——也許那只不過是種莫名其妙的感激,感激你讓他知道了一些以前他從未想到的事,感激你還為他保留了一點人格和自尊。

  傅紅雪瞭解他的心情,卻說不出。

  有些複雜而微妙的情感,本就是任何人都說不出的。

  刀尖的血已滴乾了。

  傅紅雪忽然道:「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卓玉貞道:「我知道,這是你第一次殺錯人,也是最後一次。」

  傅紅雪冷冷道:「你又錯了,殺人的人,隨時都可能殺錯人的。」

  卓玉貞道:「那麼你是說——」

  傅紅雪道:「這是你第一次看見我的刀,也是最後一次。」

  他的刀終於入鞘。

  卓玉貞鼓起勇氣,笑著道:「這把刀並不好看,這只不過是把很普通的刀。」

  傅紅雪已不想再說下去,剛轉過身,蒼白的臉忽又抽緊:「你怎麼能看得見這把刀的?」

  卓玉貞道:「刀就在我面前,我又不是瞎子,怎麼會看不見?」

  她說得有理,可是她忘記了一件事。

  這裡根本就沒有燈光。

  傅紅雪五歲時就開始練眼力,黑暗悶熱的密室,閃爍不定的香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他苦練了十年,才能看得見暗室中的蚊蟻,現在顯然也能看見卓玉貞的臉。

  就因為他練過,所以他知道這絕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卓玉貞怎麼能看得見這把刀的?

  傅紅雪的手又握緊刀柄。

  卓玉貞忽然笑了笑,道:「也許你還沒有想到,有些人天生就是夜眼。」

  傅紅雪道:「你就是?」

  卓玉貞道:「我不但是夜眼,還能看穿別人的心事。」

  她的笑容很黯淡:「現在你心裡一定又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卓玉貞。你當然不會認為我是個妖怪,但卻很可能是公孫屠他們派來的奸細,說不定是個很有名的女殺星,甚至連明月心都很可能是被我出賣的,因為沒有別的人知道我們在這裡。」

  傅紅雪不能否認。

  卓玉貞看著他,眼睛裡又有了淚光:「你為什麼總是不相信我?為什麼?」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也許你不該這麼聰明的。」

  卓玉貞道:「為什麼不應該?像秋水清那樣的男人,怎麼會找一個笨女人替他生孩子?」

  傅紅雪閉上了嘴。

  卓玉貞卻不肯停止:「我生下來的孩子,也一定是聰明的,所以我絕不能讓他一生下就沒有父親,我不能讓他終身痛苦悔恨。」

  傅紅雪的臉在抽搐。

  他瞭解她的意思。沒有人比他更瞭解,他也是個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的孩子。

  一個沒有父親的聰明孩子,本身就是個悲劇,等他長大後,一定還會替別人造成許多悲劇。

  因為他心裡的仇恨遠比愛多得多。

  傅紅雪終於歎了口氣,道:「你可以替你的孩子找個父親。」

  卓玉貞道:「我已經找到了一個。」

  傅紅雪道:「誰?」

  卓玉貞道:「你。」

  地室中更黑暗,在黑暗中聽來,卓玉貞的聲音彷彿很遙遠!

  「只有你才配做我孩子的父親,只有你才能保證這孩子長大成人。除了你之外,絕沒有別人。」

  傅紅雪木立在黑暗裡,只覺得全身每一根肌肉都在逐漸僵硬。

  卓玉貞卻又做了件更令他吃驚的事。

  她忽然抓起了趙平的弧形劍:「你若不答應,我不如現在就讓這孩子死在肚裡。」

  傅紅雪失聲道:「現在?」

  卓玉貞道:「就是現在,因為我感覺到他快要來了。」

  她雖然在盡力忍耐著,她的臉卻已因痛苦而扭曲變形。

  女人生育的痛苦,本就是人類最不能忍受的幾種痛苦之一。

  傅紅雪更吃驚,道:「可是你說過你只有七個月的!」

  卓玉貞笑了笑,道:「孩子本來就是不聽話的,何況還在肚裡的孩子,他要來的時候,誰也沒法子阻止。」

  她的笑容雖痛苦,卻又充滿了一種無法描述的母愛和溫柔。

  她輕輕地接著道:「這也許只因為他急著想看看這世界,也許是因為我剛才被那些人震動了胎氣的緣故,所以——」

  她沒有說下去,陣痛使得她整個人都開始痙攣扭曲。

  可是她手裡還是緊緊握著那柄弧形劍,就正如傅紅雪剛才一直都在握著他的刀。

  她顯然已下了決心。

  傅紅雪道:「我——我可以做他的義父。」

  他似已用出所有力氣才能說出這幾個字,連聲音都已嘶啞。

  卓玉貞道:「義父不能代替父親,絕不能。」

  傅紅雪道:「你要我怎麼樣?」

  卓玉貞道:「我要你讓我做你的妻子,我的孩子才是你合法的子女。」

  陣痛又來了,她咬著牙,勉強笑道:「你若不答應,我決不怪你,只求你把我們的屍體葬在孔雀山莊的墳地裡。」

  難道這就是她最後一句話?傅紅雪如果不肯答應,她立刻就死!

  傅紅雪已怔住。

  他遭遇過最可怕的敵人,最凶險的危機。

  但是他從未遭遇過這樣的難題。

  秋水清可以說是因為他才死的,卓玉貞可以說是秋水清的妻子。

  現在秋水清的屍骨未寒,他怎麼能答應?怎麼能做這種事?

  可是從另一面看,既然秋水清是因為他而死的,孔雀山莊四百年的基業也因他而毀於一夕,現在秋家已只剩下這一點骨血,他無論怎麼樣犧牲,都應該保護她,讓她順利生產,保護她的孩子長大成人。

  他又怎麼能不答應?

  你若遇見這種事,你說你應該怎麼辦?

  陣痛的間隔已漸短,痛苦更劇烈,弧形劍的鋒刃,已刺破了她的衣服。

  傅紅雪終於作了痛苦的決定:「我答應!」

  「答應做我的丈夫?」

  「是的。」

  這決定是否正確?

  沒有人能判斷,他自己也不能,只是此時此刻,他已沒有別的選擇。

  你若是他,你是否也會這麼做?

  喘息、呻吟、吶喊——忽然間全部停止,變得死一般靜寂。

  然後就有一聲洪亮的嬰兒啼聲,劃破了靜寂,為大地帶來了新的生機。

  傅紅雪的手上染著血,但卻是生命的血!

  這次他用自己一雙手帶來的,是生,不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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