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天涯·明月·刀 | 上頁 下頁 |
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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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心道:「我既然能造得出這樣的孔雀翎,既然敢隨隨便便地送給你,就當然有破它的把握!」 孔雀臉色發白,手已在發抖。 他能殺人,也許並不是因為他有孔雀翎,而是因為他有一顆充滿自信的心,和一雙鎮定的手。 現在這兩樣都已被摧毀。 明月心道:「第一個孔雀翎,也是我故意讓你找到的。我選了很久,才選中你做我的孔雀,因為江湖中比你條件更適合的人不多,所以我也不會隨隨便便就讓你死的,只不過——」 她盯著他,月光般柔美的眼波,突然變得銳利如刀鋒:「你若想繼續做我的孔雀,就得學孔雀一樣順從。你若不信,現在還可以出手。」 孔雀雙手緊握,還是忍不住在發抖。 他看著自己這雙手,突然彎下腰,開始不停地嘔吐! 一聲輕雷,烏雲間忽然有雨點落下。 「我不拔刀,就因為我有把握!」 傅紅雪的聲音彷彿很遠,還在烏雲裡:「一個人要去殺人的時候,往往就像是去求人一樣,變得很卑賤,因為他並沒有絕對的把握,所以他才會著急,生怕良機錯失。」 他很少說這麼多話。他說得很慢,彷彿生怕杜雷受不住。 因為他知道自己說的這些話,每個字都會像刀鋒般刺入杜雷的心。 杜雷整個人都已抽緊,甚至連聲音都已嘶啞:「你有絕對的把握,所以你不急?」 傅紅雪點頭。 杜雷道:「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拔刀?」 傅紅雪道:「你拔刀的時候!」 杜雷道:「我若不拔刀呢?」 傅紅雪道:「你一定會拔刀的,而且一定會急著拔刀!」 ——因為是你想殺我,並不是我想殺你! ——所以你真正死亡的時刻,並不是我拔刀時,而是你拔刀時。 杜雷握刀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 他沒有快刀,可是他自己也知道,遲早總會拔刀的!冰冷的雨點,一滴滴打在他身上,打在他臉上。他面對著傅紅雪,面對著這天下無雙的刀客,心裡竟忽然又想起了他那卑賤的童年。 ——大雨滂沱,泥濘滿街。 ——他赤著腳在泥濘中奔跑,因為後面有人在追逐。 ——他是從鏢局裡逃出來的,因為他偷了鏢師一雙剛買來的靴子。靴子太大,還沒有跑出半條街,就已掉了。 ——可是那鏢師卻還不肯放過他,追上他之後,就將他脫光了綁在樹上,用籐條鞭打。 現在他面對著傅紅雪,心裡竟忽然又有了那種感覺,被鞭打的感覺。 一種無法形容的刺激和痛苦,一種他永遠都無法忘記的刺激和痛苦。 雨更大,地上的泥土已變為泥濘。 他忽然脫下了那雙價值十八兩銀子的軟底靴,赤著腳,踏在泥濘上。 ——傅紅雪彷彿已變成了那個用籐鞭打他的鏢師,變成了一種痛苦和刺激的象徵。 他突然狂吼,撕裂自己的衣裳。 他赤裸著在暴雨泥濘中狂吼,多年的束縛和抑制,已在這一剎那間解脫。 於是他拔刀! ——拔刀時就是死亡時。 於是他死! 死不但是刺激,也是痛苦。這兩樣事本是他永遠都無法同時得到的,可是「死」的這一瞬間他已同時獲得。 雨來得快,停得也快。 小徑上仍有泥濘,傅紅雪慢慢地走在小徑上,手裡緊握著他的刀。 刀已入鞘,刀上的血已洗清了,刀漆黑! 他的瞳孔也是漆黑的,又深又黑,足以隱藏他心裡所有的憐憫和悲傷。 烏雲間居然又有陽光露出來,想必已是今天最後的一線陽光。 陽光照在高牆上,牆後忽然又有人在笑,笑聲清脆,美如銀鈴,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 倪慧已出現在陽光下:「不好看,一點也不好看。」 ——什麼不好看? 傅紅雪沒有問,連腳步都沒有停。 可是他走到哪裡,倪慧也跟到哪裡:「你們打得一點也不好看。我本來想看的,是你的刀法,想不到你用的卻是詭計。」 她又解釋:「你讓杜雷先拔刀,好像是讓他一先著,其實卻是詭計。」 ——為什麼是詭計? 傅紅雪雖然沒有問,腳步已停下。 倪慧道:「刀在鞘中,深藏不露,誰也不知道它的利鈍;刀出鞘後,鋒刃已現,誰也不敢輕攫其鋒。所以一柄刀只有在將出鞘而未出鞘的時候,才是它最沒有價值的時候。」 她接著道:「你當然明白這道理,所以你讓杜雷先拔刀——」 傅紅雪靜靜地聽著,忽然打斷她的話:「這也是刀法,不是詭計。」 倪慧道:「不是!」 傅紅雪道:「刀法的巧妙各有不同,運用存於一心。」 她的表情很嚴肅:「這就是刀法的巔峰?」 傅紅雪道:「還不是。」 倪慧道:「要做到哪一步才是刀法的巔峰?」 傅紅雪又閉上嘴,繼續往前走。 陽光燦爛。 最後的一道陽光,總是最輝煌美麗的——有時生命也是如此。 倪慧在牆頭癡癡地怔了半天,喃喃道:「難道刀法也得到了沒有變化時,才是刀法的巔峰?」 燦爛的陽光,忽然間就已黯淡。 ——沒有變化,豈非就是超越了變化的極限?那麼這柄刀本身,是不是還有存在的價值? 傅紅雪心裡在歎息,因為這問題連他都無法回答。 ——刀為什麼要存在?人為什麼要存在? 陽光已消失在高牆後,倪慧的身影也隨著陽光消失了。 ——可是太陽依舊存在,倪慧也依舊存在,這瞬間所消失的,只不過是他們的影像而已——在傅紅雪主觀裡的影像。 傅紅雪推開高牆下的小門,慢慢地走出去,剛抬起頭,就看見了高樓上的明月心。 人在高樓上,傅紅雪的頭反而垂下。 明月心忽然問:「你勝了?」 傅紅雪沒有回答,他還活著,就是回答。 明月心卻歎了口氣,道:「何苦,這是何苦?」 傅紅雪不懂:「何苦?」 明月心道:「你明知必勝,又何必去?他明知必死,又何苦來?」 這個費人深思的問題,傅紅雪卻能解釋:「因為他是杜雷,我是傅紅雪!」 他的解釋也像是他的刀,一刀就切入了這問題的要害。 明月心卻還不滿意:「是不是因為這世上有了傅紅雪,杜雷就得死?」 傅紅雪道:「不是。」 明月心道:「那麼你的意思是——」 傅紅雪道:「這世上有了杜雷,杜雷就得死!」 他的回答看來雖然比問題本身更費人深思,其實卻極簡單,極合理。 ——沒有生,哪裡來的死? ——既然有了生命,又怎麼能不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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