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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墨九星道:「每個人都是吃飯的人,我也是人。」

  葉開還想再問,忽然看見院子裏出現了一點燈光,一個瘦瘦長長的和尚,左手提著一盞燈籠,右手端著個木盤,從前面走入了院子,臉上還帶著三分恐懼,三分猶疑,想過來,又不敢。

  這和尚正是苦竹。

  墨九星道:「你來幹甚麼?」

  苦竹道:「我是送東西來的。」

  墨九星道:「送甚麼?」

  苦竹舉了舉手裏的木盤,道:「屍身我已收殮,這是我從他們身上找到的東西,全都在這裏。」

  墨九星冷冷道:「你這和尚倒還老實。」

  苦竹苦笑道:「和尚有時雖然也貪財,卻還不至於吞沒死人身上的東西。」

  他走過來,放下木盤,立刻就溜了。

  和尚總是怕麻煩的,更不想多管閒事。

  葉開道:「看來一個人只要做了和尚,想不老實也不行了。」

  墨九星道:「所以你也應該去做和尚,做了和尚,你至少可以活得久些。」

  盤子裏有五柄彎刀,一塊玉牌,七八顆珍珠,還有封開了口的信。

  玉牌上刻著的果然是根權杖,魔教中的四大天王,每個人身上好像都有塊這樣的玉牌的。

  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這封信。

  信是用血寫的,只有十幾個字:「初三下午入長安,會於延平門,請相信。」

  下面沒有具名,卻畫了座山峰。

  孤峰。

  葉開長長吐出了口氣道:「這一定是孤峰寫給多爾甲的,要多爾甲在延平門等他。」

  墨九星道:「初三就是明天。」

  葉開道:「明天他真的會來?」

  墨九星道:「當然會來,他並不知道多爾甲已是個死人。」

  葉開道:「現在他在甚麼地方?那地方難道沒有筆墨?他為甚麼要用血來寫信?」

  墨九星道:「血書通常只有兩種意思。」

  葉開道:「哪兩種?」

  墨九星道:「一種是臨危時的絕筆,一種是表示情況的危急嚴重。」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也許這只不過因為他已受了傷,本就有血要流出來。」

  墨九星道:「魔教中人寫血書,通常都不是用自己的血。」

  葉開道:「你認為這封信是真的?」

  墨九星道:「絕對不假。」

  葉開道:「你怎麼能確定?」

  墨九星又閉上了嘴。

  就在這時,竹林裏忽然響起了一陣奇異的聲音,一種無法形容、不可思議的聲音。

  無論誰聽見這種聲音,都一定毛骨悚然,甚至會忍不住嘔吐。

  葉開看見的事,卻比這聲音更可怕。

  他忽然看見,也不知有多少條大大小小的毒蛇、壁虎、蜈蚣蠕動著,從竹林裏爬了出來,爬入墨九星用粉末灑成的圓圈。

  葉開只覺得胃在收縮,勉強忍耐住,道:「這就是你的晚飯?」

  墨九星點點頭,喃喃道:「我一個人吃已夠了,兩個人吃就還少了些。」

  葉開駭然道:「兩個人吃?還有誰要來?」

  墨九星淡淡道:「沒有別人了,我一向很少請客。」

  葉開道:「現在你只有一個人。」

  墨九星道:「你不是人?」

  葉開倒抽了口涼氣,苦笑道:「這麼好的東西,還是留給你一個人享受吧,我不敢奉陪。」

  墨九星冷冷道:「你不肯賞光?」

  葉開道:「我——我還有約會,我要到外面去吃飯,吃完了我就回來。」

  話還沒有說完,他已溜之大吉。

  他這一生,從來也沒有被人駭得逃走過,可是現在卻逃得比一隻中了箭的兔子還快。

  墨九星忽然大笑道:「你若在外面吃不飽,不妨再回來吃點心,我可以留兩條最肥的蜈蚣給你。」

  葉開已越牆而出,連頭都不敢回。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墨九星的笑聲,也是最後一次。

  這飯鋪很小,卻很乾淨。

  現在已過了吃飯的時候,除了他之外,飯鋪裏已沒有別的客人。

  葉開要了兩樣菜,一壺酒。

  他本不想喝酒的。

  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

  也許只要一杯酒,就能勾起他的傷心事。

  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他就算要傷心,也得等到這件事過去以後。

  只可惜一個人越是想勉強控制自己不喝酒的時候,反而忍不住要去喝兩杯的。

  「我只喝兩杯。」

  他在心裏警告自己,絕不能多喝,夜還很長,明天一定是非常艱苦的一天,可是兩杯酒喝下去以後,他覺得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沒有剛才想的那麼嚴重了。

  所以他又喝了兩杯。

  他忽然想起了丁靈琳若是在這裏,一定也會陪他喝兩杯的。

  他們常常坐在這種小店裏,喝兩杯酒,剝幾顆花生,過一個平靜的晚上。

  當時他總是覺得這種生活太單調,太平靜,可是現在他已知道自己錯了。

  現在他才知道,平靜就是幸福。

  ——人們為甚麼總是要等到幸福已失去了時,才能真正明白幸福是甚麼?

  風很冷,很冷。

  夜也很冷。

  在如此寒冷的冬夜裏,一個寂寞的浪子,又怎麼能不心酸?

  寂寞,刀一樣的寂寞。

  對一個幸福的人來說,寂寞並不可怕,有時甚至反而是種享受。

  可是等到他的幸福已失去時,他就會瞭解寂寞是件多麼可怕的事了。

  有時那甚至比刀鋒更尖銳,一下子就能刺入你的心底深處。

  葉開的心在刺痛。

  若不是外面突然傳來一聲慘呼,他一定會心酸的。

  他已無法控制自己。

  可是就在他第七次舉杯的時候,寒風中忽然傳來一聲慘呼。

  呼聲是從十方竹林寺那處傳來的。

  這小店舖就在竹林寺後。

  慘呼聲響起,他人已箭一般竄了出去。

  然後他就看見了兩個人。

  兩個死人,像麻袋般搭在禪院外的短牆上,繡花長袍,青銅面具,正是多爾甲的身外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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