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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這聲音優雅而神秘,說話的人彷彿就在他們身旁,又彷彿在很遠。

  衛天鵬的笑聲突然停頓,臉色也變了,過了很久才試探著問道:「南海娘子?」

  「多年的故人,你難道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那聲音彷彿更近,卻看不見人。

  衛天鵬額上似已有了冷汗,勉強笑道:「既已來了為何不現身相見?」

  「你真的想見我?」

  「多年渴思,但求一見。」

  「好,你跟我來。」

  那聲音彷彿又已到了遠方的黑暗中,黑暗中忽然亮起一點燈光。

  碧粼粼的燈火,就像是鬼火,在寒風中閃爍不停,卻還是看不見人。

  衛天鵬遲疑著,忽然拍了拍韓貞的肩道:「你也跟我一起來。」

  西門十三總算坐了下來,心裏卻比剛才彎腰站著的時候還要難受。

  天地間彷彿已只剩下他一個人。

  衛八太爺是他的師傅,卻帶著那個多嘴的韓貞走了,好像根本已忘了還有他這麼樣一個人在旁邊。

  這世上竟似沒有一個人看重他,簡直就沒有一個人將他看在眼裏。

  ——一個人若已連自己都輕視自己,又怎能期望別人看重你。

  他用力握緊了雙拳,心裏充滿了委屈和憤怒,他發誓要做幾件驚人的事,讓大家都知道他西門十三並不是個沒出息的人,讓大家都跪在他面前,吻他的腳。

  只不過,要怎麼樣才能做出驚人的事呢?他根本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這使他又覺得很悲哀。

  不如還是找個地方去痛痛快快地大喝一頓,等到喝醉了時,就會覺得自己是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大英雄了。只可惜這大英雄現在還是要自己去套馬趕車。

  他嘆了口氣,沒精打采地站了起來,忽然聽到車廂外有人說:「你一個人坐在這裏,也不覺得寂寞?」

  還是剛才那神秘而優雅的聲音,口氣卻比以前更慢。西門十三全身都已冰冷,就好像一下子跌入了個深不見底的冰洞裏。

  他已看見了這個人,看得很清楚。

  她的臉是死灰色的,輕柔的長袍上鮮血淋漓,咽喉上還有個血洞,赫然正是剛才已死在韓貞錐下的那個姐姐。

  她死灰色的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美麗的眼睛已死魚般凸出來,嘴角也帶著血漬,在黑暗中看來,更是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西門十三的腿已軟了,冷汗已濕透了重衣。他實在不敢再看她,但也不知為了甚麼,目光竟偏偏無法從她臉上移開。

  「你看著我——我知道你一定會看著我的!」

  這本不是她生前說話的聲音,但這聲音卻的確是她發出來的。

  「我本來是真心喜歡你的,本來已決心永遠陪著你,他們卻狠心殺了我,讓你孤單單的,沒有人陪伴。」

  那聲音又變得淒涼而幽怨,那死魚般凸出的眼睛裏竟似有兩行眼淚流下。

  西門十三只覺得自己的心已碎了,剛才的恐懼,忽然又變成了滿腔悲憤。

  這世上畢竟還是有人看重他的,但這個人卻已死了,而且就死在他面前。

  他卻只有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

  「他們好狠的心,竟當著你的面殺了我,他們根本沒有把你當做人。」

  她的聲音更幽怨。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會使我就這麼含冤而死的,你一定會替我報仇,讓他們知道,你並不是個膽小無用的懦夫!」

  西門十三握緊雙拳,慢慢地點了點頭,恨恨道:「我會讓他們知道的,我一定會讓他們知道!」

  「這裏有柄刀,你為甚麼不去殺了他們?」

  半空中忽然有樣東西落下來,「叮」的一聲,落在地上,果然是柄鋒利的刀。

  「你只要能殺了韓貞和衛天鵬,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了,從此以後,絕沒有人敢再看不起你,我死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聲音又漸漸飄忽,漸漸走遠。

  「這是我最後的要求,你一定要答應我,一定要答應我——」聲音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在淒迷的冷霧中。

  然後她的人就倒下去。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

  西門十三突然衝出去,握起她的手。

  她的手早已僵硬,顯然已死了很久很久,但剛才的確是她在說話,地上的確有柄閃動著寒光的短刀。

  西門十三用他掌心已沁出冷汗的手,拾起了這柄刀。

  「——你只要殺了衛天鵬,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他的臉已因興奮而扭曲,但一雙眼睛卻是空空洞洞的,就像死人一樣。

  他握緊了這柄刀,藏在衣袖裏,慢慢地走了出去。

  淒迷的冷霧,迷漫著大地。

  風更冷了。

  但他卻已完全不覺得寒冷,他心裏只剩下一個念頭:「用這柄刀去殺了衛天鵬!」

  ***

  無風無雪,卻有一陣陣暗香浮動,香沁心脾。

  一片片粼粼的鬼火在風中閃爍,衛天鵬和韓貞走在積雪的小徑上。

  他們都知道現在已到了應該閉著嘴的時候,應該閉嘴的時候,他們絕不開口。

  路很滑,雪已結成冰,遼闊的園林中,只有寥寥幾點燈火,疏若晨星。

  小徑從一片梅林中穿出去,梅花上積著雪,雪也是香的。

  忽然間,前面也出現了一點火,一行十餘個白衣人,幽靈般跟在鬼火後,忽然間又全部消失。

  衛天鵬走出梅林,才看出前面有一排低簷的平房,建築的形式很奇特。

  那些幽靈般的白衣人,想必已走了進去。就在這時,引路的鬼火也突然消失,風中卻又響起了那優雅而神秘的聲音。

  這次她只說了兩個字:「請進。」

  走進去之後,才發覺這屋子非但不低,而且顯得特別高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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