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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丁麟已脫下了貂裘,卻並沒有再喝他那最後的一杯酒。

  他的眼睛閃閃發光,臉上已看不見笑容。漆黑的夜行衣,緊緊裹在他瘦削而靈敏的身子上。

  忽然之間,他像是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現在他已不是剛才那個放蕩不羈的風流浪子,已變得非常沉著,非常可怕。

  西門十三凝目看著他,眼睛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彷彿是羨慕,又彷彿是嫉妒。

  丁麟道:「你最好就在這裏等著,一個時辰之內,我就會回來的。」

  西門十三忽然笑了笑,道:「你若不回來呢?」

  丁麟也笑了笑,淡淡道:「那麼你就可以把她們兩個全都帶走,你豈非早就這麼想了?——」

  這句話說完時,他的人已消失在黑暗裏。

  西門十三於是坐在那裏,連動都沒有動。他本來總以為他的武功絕不在別的年輕人之下,現在才知道自己想錯了。這一代的年輕人,遠比他想像中可怕得多。

  他抬起手,輕撫著自己被打腫了的臉,眼睛裏又露出種很痛苦的表情。

  姐姐本來好像已睡得很沉,這時她忽然翻了個身,抱住了他的腿。

  西門十三還是沒有動。

  姐姐不是他的,妹妹才是。

  誰知姐姐又忽然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咬得很重,當然很痛。

  但西門十三眼裏的痛苦之色卻忽然不見了。

  他忽然發現一個人若想勝過別人,並不一定要靠武功的。

  於是他臉上又露出微笑,微笑著將丁麟沒有喝的那杯酒一口氣喝下去——

  聽濤樓聽的並不是海濤。

  冷香園裏除了種著萬株梅花外,還有著幾百株蒼松,幾千竿修竹。

  聽濤樓外,竹浪如海。

  丁麟伏在竹林的黑暗處,打開了繫在腰上的一隻皮囊,拿出了一支噴筒。

  噴筒裏裝滿了一種黑色的原油,是他從康藏那邊的牧人處,用鹽換來的。

  他旋動了噴筒上的螺旋蓋子,有風吹過的時候,他就將筒中的原油,很仔細地噴了出去,噴得很細密。

  那霧一般的油珠,就隨著風吹出,灑在聽濤樓的屋上。

  然後他就藏起噴筒,又取出十餘粒比梧桐子略大些的彈丸,用食中兩指之力,彈了出去,也打在對面的屋簷上。

  突然間,只聽「蓬」的一聲,聽濤樓的屋簷,已變成一片火海,鮮紅的火苗,竄起三丈開外。

  遠處傳來更鼓,正是子時。

  更鼓聲卻被驚叫聲淹沒。

  「火!」

  數十條人影,驚呼著從聽濤樓裏竄了出來,如此猛烈的火勢,就連最鎮靜的人也難免驚惶失措。

  也就是這一剎那間,丁麟從樓後一扇半開的窗子裏,輕煙般掠了進去。

  佈置得非常幽靜的小廳,靜悄無人。

  丁麟突然大叫。

  「火,失火了!」

  沒有人來,沒有應聲。

  丁麟已推開門竄出去,他並不知道南海娘子的練功處在哪裏,所以他的動作必須快。

  他還得碰碰運氣。

  他的運氣好像還不壞,第三扇門是從裏面閂起的,他抽刀挑起門閂,裏面是個佛堂。

  案上的銅爐裏,燃著龍香,一縷縷香煙繚繞,使得幽靜的佛堂,更平添了幾分神秘。

  香案後黃幔低垂,彷彿也沒有人。

  但丁麟卻不信一間從裏面閂起門的屋子裏,會沒有人。

  他毫不猶豫就竄了進去,一把掀起了低垂的神幔。

  他怔住。

  神幔後竟有四個人。

  四個穿著紫緞長袍的人,一頭青絲高高挽起,臉上戴著個用檀木雕成的面具。

  四個人的穿著打扮竟完全一樣,全都動也不動地盤膝而坐,樓外閃動的火光,照著他們臉上猙獰呆板的面具,更顯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這四個人全都可能是南海娘子,但南海娘子卻只有一個。

  丁麟知道這種機會絕不會有第二次了,他決定冒一次險。

  他竄過去,揭開了第一人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張蒼白而美麗的臉,長長的睫毛,蓋在緊閉的眼簾上,無論誰都看得出她絕不會超過二十,南海娘子絕不會這麼年輕。

  丁麟已揭起第二人的面具。

  這人竟赫然是個男人,臉上還有青黲黲的鬍碴子。

  南海娘子當然更不會是男人。

  第三個人看來雖然也很年輕,但眼角上卻已有了魚尾般的皺紋。

  第四個人是個滿面皺紋、連嘴都已癟了下去的老太婆。

  丁麟又怔住。

  他並沒有看見他想看到的那張臉,但這時他已無法再停留下去。

  他轉身,人已隨著這轉身之勢躍起,就在這時,他彷彿看見那臉上帶著鬍碴子的男人的手動了動。

  他知道不對了,想閃避,但這人的出手竟快得令人無法思議。

  他剛看見這人的手一動,已覺得腰上一陣刺痛,就像是被尖針輕輕刺了一下。

  然後他就跌了下去。

  佛堂裏還是那麼幽雅,外面閃動的火光已滅了,銅爐中香煙繚繞,卻已換了種清淡的沉香木。

  丁麟張開眼,忽然發現自己身上已換了件女人穿的繡裙。

  他大驚之下,伸手摸了摸頭髮,他的頭髮竟已被梳成了一種當時女人最喜歡梳的楊妃墮馬髻,歪歪的髮髻,還插著根鳳頭釵。

  「風郎君」丁麟從十六七歲的時候,就開始闖蕩江湖,不出三年,已博得很大的名聲。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不但輕功極高,而且非常機警,也非常沉得住氣。

  但現在他卻已忍不住要跳了起來。

  他沒有跳起來,因為他從腰部以下,已完全是軟的,連一點力氣都使不出。

  他整個人都軟了,心也沉了下去。

  香案上一座三尺高的南海觀音菩薩,手拈著普渡眾生的楊柳枝,彷彿正在看著他微笑。

  從繚繞的香煙中看過去,她的笑容看來也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詭秘之意。

  丁麟忽然發現這觀音菩薩的臉,竟和剛才那戴著面具的美麗少女完全一樣。

  難道那少女就是南海娘子?

  但出手制住他的,卻是那臉上長著鬍碴子的男人,他本已認為這男人就是南海娘子改扮的。

  但現在他卻已完全迷惑,甚至連想都不敢多想。

  他怕想多了會發瘋。

  幸好這時他就算要想,也沒法子再想下去了,佛堂的門已慢慢地被推開。

  一個人慢慢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種美麗而詭秘的微笑,就像神案中觀音菩薩的笑容一樣。

  丁麟看看觀音神像,再看看她,忽然嘆了口氣,閉上眼睛——這少女的臉簡直就是這觀音菩薩的臉。

  他也不想再看,他怕看多了會發瘋。

  只可惜不看也同樣會發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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