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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傅紅雪連指尖都已冰冷。他了解這種感覺,因為他自己也有過這種痛苦,直到現在,他只要想起他在酗酒狂醉中所過的那些日子,他心裡也像是被刀割一樣。

  丁白雲道:「我不願別人見到我這張臉,我不願被人恥笑,但是我知道你絕不會笑我的,因為你母親現在也絕不會比我好看多少。」

  傅紅雪不能否認。他忍不住又想起了那間屋子——屋子裡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

  自從他有記憶以來,他母親就一直是生活在痛苦與黑暗中的。

  丁白雲道:「你知不知道我聲音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她接著道:「因為那天我在梅花庵外說了句不該說的話,我不願別人再聽到我的聲音,我就把我的嗓子也毀了。」

  她說話的聲音,本來和她的人同樣美麗。

  「人都來齊了麼?——」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也還是美麗的,就像是春天山谷中的黃鶯。傅紅雪現在才明白葉開剛才說的話。她怕別人聽出她的聲音來,並不是因為那個「人」字,只不過因為她知道世上很少有人的聲音能像她那麼美麗動聽。

  丁白雲道:「丁靈中去殺人,都是我叫他去殺的,他不知道我就是他母親,但卻一直很聽我的話,他——他一直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她的聲音又變得很溫柔,慢慢地接著道:「現在,我總算已知道他還沒有死,現在,你當然不會殺他了——所以現在我已可放心的死,也許我根本就不該多活這些年的。」

  丁乘風突然厲聲道:「你也不能死!只要我還活著,就沒有人能在我面前殺你!」

  丁白雲道:「有的——也許只有一個人。」

  丁乘風道:「誰?」

  丁白雲道:「我自己。」她的聲音很平靜,慢慢地接著道:「現在你們誰也不能阻攔我了,因為在我來的時候,已不想再活下去。」

  丁乘風霍然長身而起,失聲道:「你難道已——已服了毒?」

  丁白雲點了點頭,道:「你也該知道,我配的毒酒,是無藥可救的。」

  丁乘風看著她,慢慢地坐了下來,眼淚也已流下。

  丁白雲道:「其實你根本就不必為我傷心,自從那天我親手割下那負心人的頭顱後,我就已死而無憾了,何況現在我已將他的頭顱燒成灰拌著那杯毒酒喝了下去,現在無論誰再也不能分開我們了,我能夠這麼樣死,你本該覺得安慰才是。」她說話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就像是在敘說一件很平常的事,但聽的人卻已都毛骨悚然。現在葉開才知道,白天羽的頭顱,並不是桃花娘子盜走的。但是他卻實在分不清丁白雲這麼樣做究竟是為了愛?還是為了恨?無論這是愛是恨,都未免太瘋狂,太可怕。

  丁白雲看著傅紅雪,道:「你不妨回去告訴你母親,殺死白天羽的人,現在也已死了,可是白天羽卻跟這個人合為一體,從今以後,無論在天上,還是在地上,他都要永遠陪著我的。」

  她不讓傅紅雪開口,又道:「現在我只想讓你再看一個人。」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誰?」

  丁白雲道:「馬空群!」

  她忽然回過身,向樓下招了招手,然後就有個人微笑著,慢慢地走上樓來。他看來彷彿很愉快,這世上彷彿已沒有什麼能讓他憂愁恐懼的事。他看見傅紅雪和葉開時,也還是同樣微笑著。這個人卻赫然竟是馬空群。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又漲紅了起來,右手已握上左手的刀柄!

  丁白雲忽然大聲道:「馬空群,這個人還想殺你,你為什麼還不逃?」

  馬空群竟還是微笑著,站在那裡,連動也沒有動。

  丁白雲也笑了,笑容使得她臉上七十六道刀疤突然同時扭曲,看來更是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她微笑著:「他當然不會逃的,他現在根本已不怕死——他現在根本就什麼都不怕了,所有的仇恨和憂鬱,他已全都忘記,因為他已喝下了我特地為他準備的,用忘憂草配成的藥酒,現在他甚至已連自己是什麼人都忘記了。」

  可是傅紅雪卻沒有忘,也忘不了。自從他懂得語言時、他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去殺了馬空群,替你父親報仇!」

  他也曾對自己發過誓。「只要我再看見馬空群,就絕不會再讓他活下去,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攔我。」

  在這一瞬間,他心裡已只有仇恨,仇恨本已像毒草般在他心裡生了根,他甚至根本就沒有聽見丁白雲在說什麼,彷彿仇恨已將他整個人都投入了烘爐。

  「去將仇人的頭顱割下來,否則就不要回來見我!」

  屋子裡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這屋子裡突然也像是變成了一片黑暗,天地間彷彿都已變成了一片黑暗,只能看見馬空群一個人。

  馬空群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竟似在看著傅紅雪微笑。

  傅紅雪眼睛裡充滿了仇恨和殺機,他眼裡卻帶著種虛幻迷惘的笑意,這不僅是個很鮮明的對比,簡直是種諷刺。

  傅紅雪殺人的手,緊緊握住刀柄,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

  馬空群忽然笑道:「你手裡為什麼總是抓住這個又黑又髒的東西?這東西送給我,我也不要,你難道還怕我搶你的?」

  這柄已不知殺了多少人,也不知將多少人逼得無路可走的魔刀,現在在他眼中看來,已只不過是個又黑又髒的東西。

  這柄曾經被公認為武林第一天下無雙的魔刀,現在在他眼中看來,竟似已不值一文。難道這才是這柄刀的價值?一個痴人眼中所看見的,豈非總是最真實的?傅紅雪的身子突又開始顫抖,突然拔刀,閃電般向馬空群的頭砍下去。

  就在這時,又是刀光一閃!只聽「叮」的一響,傅紅雪手裡的刀,突然斷成兩截。折斷的半截刀鋒,和一柄短刀同時落在地上。一柄三寸七分長的短刀。一柄飛刀!

  傅紅雪霍然轉身,瞪著葉開,嘎聲道:「是你?」

  葉開點點頭道:「是我。」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

  葉開道:「因為你本來就不必殺他,也根本沒有理由殺他。」他臉上又露出那種奇特而悲傷的表情。

  傅紅雪瞪著他、目中似已有火焰在燃燒,道:「你說我沒有理由殺他?」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厲色道:「我一家人都已經死在他的手上,這筆血債已積了十九年,他若有十條命,我就該殺他十次。」

  葉開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你錯了。」

  傅紅雪道:「我錯在那裡?」

  葉開道:「你恨錯了。」

  傅紅雪怒道:「我難道不該殺他?」

  葉開道:「不該!」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殺的,並不是你的父母親人,你跟他之間,本沒有任何仇恨。」這句話就像一座突然爆發的火山。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說的任何一句話,能比這句話更令人吃驚。

  葉開凝視著傅紅雪,緩緩道:「你恨他,只不過是因為有人要你恨他!」

  但傅紅雪全身都在顫抖。若是別人對他說這種話,他絕不會聽。但現在說話的人是葉開,他知道葉開絕不是個胡言亂語的人。

  葉開道:「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若有人將它種在你心裡,它就會在你心裡生根,它並不是生來就在你心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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