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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葉開道:「因為他沒有殺易大經。」這句話剛說完,他忽然聽到易大經的哭聲——易大經竟已伏倒在地上,放聲痛哭了起來。他也許已有很久未曾真的哭過,他並不是個時常願意將真情流露出來的人。

  「有時活著是不是比死還痛苦?」

  這問題現在也只有易大經自己才能答覆。

  陌生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路小佳。路小佳石像般站在那裡,沒有動,也沒有再剝他的花生。他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但沒有表情有時豈非就是種最痛苦的表情。

  陌生人忽然嘆息了一聲,道:「現在你可以送他回去了。」

  酒已在杯中,燈光如豆,酒色昏黃,這並不是好酒。但酒的好壞,並不在它的本身,而在於你是在用什麼心情去喝它。一個人若是滿懷痛苦,縱然是天下無雙的美酒,喝到他嘴裡也是苦的。

  陌生人點了點頭,說出一句葉開終生都難以忘記的話。

  「能殺人並不難,能饒一個你隨時都可以殺他的仇人,才是最困難的事。」葉開仔細咀嚼著這幾句話,只覺得滿懷又苦又甜,忍不住舉杯一飲而盡。

  陌生人也舉杯一飲而盡,微笑著道:「我已有很久未曾這麼樣喝過酒了,我以前酒量本來不錯的,可是後來——」他沒有再說下去。

  葉開也沒有問,因為他已看出那雙無情的眼睛裡,忽然流露出的感情。那是種複雜的感情,有痛苦,也有甜蜜,有快樂,也有悲傷——

  他的劍雖無情,但他的人卻一向是多情的。他當然也有很多回憶。這些回憶無論是快樂的,還是悲傷的,也都比大多數人更深邃,更值得珍惜。

  丁靈琳一直在看著他。有葉開在身旁的時候,這是她第一次像這樣子看別人。她忽然問道:「你真的就是那個阿——」

  陌生人笑了笑,道:「我就是那阿飛,每個人都叫我阿飛,所以你也可以叫我阿飛。」

  丁靈琳紅著臉笑了,垂下頭道:「我可不可以敬你一杯酒?」

  陌生人道:「當然可以。」

  丁靈琳搶著先喝了這杯酒,眼睛裡已發出了光,能和阿飛舉杯共飲,無論誰都會覺得是件非常驕傲的事。

  陌生人看著她年輕發光的眼睛,心裡卻不禁有些傷感。他自己心裡知道,現在他已永遠不會再是以前那個阿飛了。

  以前那個縱橫江湖的阿飛,現在江湖中卻已只不過是個陌生人,連他自己也不願意再聽人談起他那些足以令人熱血沸騰的往事。這些感傷當然是丁靈琳現在所不能了解的,所以她又笑著道:「我早就聽說你是天下出手最快的人,可是一直到今天,我才相信。」

  陌生人淡淡地笑了笑,道:「你錯了,我從來就不是出手最快的人,一直都有人比我快。」丁靈琳張大了眼睛。

  陌生人問道:「你知不知道是誰教路小佳用那柄劍的?」

  丁靈琳搖了搖頭。

  陌生人道:「這人有個很奇怪的名字,他叫做荊無命。」

  丁靈琳笑道:「荊無命?他沒有命?」

  陌生人道:「每個人都有一條命,他當然也有,但他卻一直覺得,他的這條命並不是他自己的。」

  丁靈琳道:「這名字的確很奇怪,這種想法更加奇怪。」

  陌生人道:「他本來就是個很奇怪的人。」

  丁靈琳道:「他的劍也很快?」

  陌生人道:「據我所知,當今江湖上已沒有比他更快的劍。而且他左右手同樣快,那種速度絕不是沒有看過他出手的人所能想像的。」

  丁靈琳眼前似又出現了一個孤獨冷傲的影子,悠悠道:「我想他一定驕傲得很。」

  陌生人道:「不但驕傲,而且冷酷,他可以為了一句話殺別人,也同樣會為了一句話殺死自己。」

  丁靈琳道:「我想別人一定都很怕他。」

  陌生人點點頭,目中又露出一絲傷感,緩緩道:「但現在他在江湖中,也已是個陌生人了——」

  丁靈琳道:「小李飛刀呢?他的出手是不是比荊無命更快?」

  陌生人的眼睛忽然也亮了起來,道:「他的出手已不是『快』這個字能形容的。」

  丁靈琳眨著眼,道:「我明白了,他出手快不快都一樣,因為他的武功已達到你所說的那種偉大的境界,所以已沒有人能擊敗他。」

  陌生人道:「絕沒有人。」

  丁靈琳道:「所以上官金虹的武功雖然天下無敵,還是要敗在他手下。」

  陌生人微笑道:「你的確很聰明。」

  丁靈琳道:「他現在是不是還活著?」

  陌生人笑道:「我現在是不是還活著?」

  丁靈琳道:「你當然還活著。」

  陌生人道:「那麼他當然也一定還活著。」

  丁靈琳道:「他若死了,你難道也陪著他死?」

  陌生人道:「我也許不會陪他死,但他死了後,世上絕沒有任何人會再看到我。」他的聲音平靜而自然,竟像是在敘說著一件很平凡的事,但無論誰都會體會到這種友情是多麼偉大。

  丁靈琳的眼睛裡閃著亮光,嘆息著道:「我本也聽說過沒有人能比得上你們的友情,但也直到現在才知道。」

  陌生人道:「世上也許只有友情才是最真實、最可貴的,所以無論白天羽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總認為馬空群用那種手段教訓他,是件非常可恥的事。」丁靈琳道:「所以你並不反對傅紅雪去殺了他。」

  陌生人嘆道:「但是李尋歡卻絕不是這麼樣想的,他從來也記不住別人對他的仇恨,他一向只知道寬恕別人,同情別人。」

  丁靈琳心裡彷彿也充滿了那種偉大的感情,隔了很久,才輕輕問道:「你最近有沒有見過他?」

  陌生人道:「每年我們至少見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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