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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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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別離長長嘆息了一聲,整個人就像是突然萎縮了下去。又過了很久,他才嘆息著道:「我的確知道的太少,我的確錯了。」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我說過,每個人都難免會錯的。」 蕭別離悽慘地點點頭,道:「現在我總算已明白你的意思,這雖然已經太遲,但至少總比永遠都不明白的好。」他垂下頭,看著桌上的骨牌,苦笑著又道:「我本來以為它真的能告訴我很多事,誰知道它什麼也沒有告訴我。」骨牌在燈下閃著光,他伸出手,輕輕摩掌。 葉開看著他手裡的骨牌道:「無論如何,它總算已陪你很多年。」 蕭別離嘆道:「它的確為我解除了不少寂寞,若沒有它,日子想必更難過,所以它雖然騙了我,我並不怪它。」 葉開道:「能有個人騙騙你,至少也比完全寂寞的好。」 蕭別離悽然笑道:「你真的懂,所以我總覺得能跟你在一起談談,無論如何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葉開道:「多謝。」 蕭別離道:「所以我真想把你留下來陪陪我,只可惜我也知道你絕不肯的。」他苦笑著,嘆息著,突然出手,去抓葉開的腕子。他的動作本來總是那麼優美,那麼從容,但這個動作卻突然變得快如閃電,快得幾乎已沒有人能閃避。他指尖幾乎已觸及了葉開的手腕,只聽「克嚓」一聲,已有樣東西被他捏碎了,粉碎! 但那並不是葉開的手腕,而是桌上裝骨牌的匣子。就在那電光石火般的——瞬間,葉開用這匣子代替了自己的腕子。這本是個精巧而堅固的匣子,用最堅實乾燥的木頭做成的。這種木頭本來絕對比任何人的骨頭都結實得多了,但到了他手裡,竟似突然變成了腐朽的乾酪,變成了粉末。 木屑末從他指縫裡落下來。葉開的人卻已在三尺外。過了很久,蕭別離才抬起頭,冷冷道:「你有雙巧手。」 葉開微笑道:「所以我很想留著它,留在自己的腕子上。」 蕭別離道:「你想必還有個獵犬般的鼻子。」 葉開道:「鼻子也捏不得,尤其是你這雙手更捏不得。」摸了十幾年鐵鑄的骨牌後,無論什麼東西到了這雙手裡,都變得不堪一捏了。 蕭別離道:「你難道真的不肯留下來陪陪我?」 葉開笑道:「這副骨牌陪了你十幾年,你卻還是把它的匣子捏碎,豈非叫人看著寒心。」 蕭別離又長長嘆息了一聲,喃喃道:「看來你真是個無情人。」他身子突然躍起,以左手的鐵拐作圓心,將右手的鐵拐橫掃了出去。沒有人能形容這一掃的威力。這麼大的一間屋子,現在幾乎完全在他這只鐵拐的威力籠罩下。 這一拐掃出,屋子裡就像是突然捲起了一陣狂風!葉開的人卻已到了屋樑上。他剛用腳尖勾住了屋梁,蕭別離又凌空翻身,鐵拐雙舉。鐵拐裡突然暴雨般射出了數十點寒星。斷腸針!他的斷腸針,原來他竟是從鐵拐裡發出來的,他的手根本不必動,難怪沒有人能看得出了。 每一根斷腸針,都沒有人能閃避。現在他發出的斷腸針,已足夠要三十個人的命!但葉開卻偏偏是第三十一個人。他的人突然不見了。等他的人再出現時,斷腸針卻已不見了。 蕭別離已又坐到他的椅子上,彷彿還在尋找著那已不存在的斷腸針。他不能相信。數十年來,他的斷腸針只失手過一次——在梅花庵外的那一次。他從不相信還有第二次。但現在他卻偏偏不能不信。 葉開輕飄飄落下來,沒有風,沒有針,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也不知過了多久,蕭別離終於嘆息了一聲,道:「我記得有人問過你一句話,現在我也想問問。」 葉開道:「你問。」 蕭別離盯著他,一字字道:「你究竟是不是個人?算不算是一個人?」 葉開笑了。有人問他這句話,他總是覺得很愉快,因為這表示他做出的事,本是沒有人能做得到的。 蕭別離當然也不會等他答覆,又道:「我剛纔對你三次出手,本來都是沒有人能閃避的。」 葉開道:「我知道。」 蕭別離道:「但你卻連一次都沒有還擊。」 葉開道:「我為什麼要還擊,是你想要我死,並不是我想要你死。」 蕭別離道:「你想怎麼樣?」 葉開道:「不怎麼樣。你還是可以在這裡開你的妓院,摸你的骨牌,喝你的酒。」 蕭別離雙拳突又握緊,眼角突然收縮,緩緩道:「以前我能這麼做,因為我有目的,因為我想保護馬空群,想等那個人來殺了他!」他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嘎聲道:「現在我已沒有什麼可想,我怎麼能再這樣活下去!」 葉開吐出口氣,淡淡道:「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你應該問你自己!」他微笑著站起來,轉身走出去,他走得並不快,卻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來。現在世上再沒有人能令他留在這裡。 但蕭別離卻只能留在這裡,他已無處可去。看著葉開走出了門,他身子突然顫抖起來,抖得就像是剛從噩夢中驚醒的孩子。他的確剛從噩夢中驚醒,但醒來時卻比在噩夢中更痛苦。 夜更深,更靜,沒有人,沒有聲音,只有那骨牌還在燈下看著他。他忽然抓起骨牌,用力拋出。骨牌被拋出時,他的淚已落了下來——一個人若已沒有理由活下去,就算還活著,也和死全無分別了。這才是一個人最悲痛的。 東方已依稀現出了曙色。黑暗終必要過去,光明遲早總會來的。青灰色的蒼穹下,已看不見煙火;無論多猛烈的火勢,也總有熄滅的時候。 救火的人已歸去,葉開站在山坡,看著面前的一片焦土。他的心裡雖也覺得有點惋惜,卻不覺得悲傷。因為他知道大地是永遠不會被毀滅的,就跟生命一樣。宇宙間用不著再過多久,生命就又會從這片焦土上長出來。美麗的生命。 他眼前彷彿又出現了一片美麗的遠景,一片青綠。這時風中已隱約有鈴聲傳來,鈴聲清悅,笑聲也同樣清悅,丁靈琳已牽著那孩子向他走過來,銀鈴般笑道:「這次你倒真守信,居然先來。」 葉開微笑著,看著這孩子。看到這孩子充滿生命力的臉,他就知道自己的信念永遠是正確的。他走上去,拉起這孩子的手,他要帶這孩子到一個地方去,將這孩子心裡的仇恨和痛苦埋藏在那裡。 他希望這孩子長大後,心裡只有愛,沒有仇恨!這一代的人之所以痛苦,就因為他們恨得太多,愛得太少。只要他們的下一代能健康快樂的活下去,他們的痛苦也總算有了價值。 石碑上的刀痕仍在,血淚卻已乾了。葉開拉著孩子的手跪下去,跪在石碑前。 「這是你父親的兄弟,你要永遠記著,千萬不能和這家人的後代成為仇敵。」 「我會記得的。」 「你發誓永遠不忘記?」 「我發誓。」 葉開笑了,笑得從未如此歡愉。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我想去找我爹爹和我姐姐,你帶不帶我去?」 「當然帶你去。」 「你能找到他們?」 「你要記著,只要你有信心,天下本沒有做不到的事。」 孩子也笑了,笑容在孩子的臉上,就像是草原上馬群的奔馳,充滿了一種無比美麗的生命力,足以鼓舞人類前進。 但現在草原上卻仍是悲愴荒涼,放眼望去,天連著大地,地連著天,一片灰黯。萬馬堂的大旗,是不是還會在這裡升上去? 風在呼嘯。 葉開大步走過寂靜的長街。這些日子,他對這地方已很熟悉,甚至已有了感情,但現在他並沒有那種比風還難斬斷的離愁別緒。 因為他知道他必將回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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