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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馬芳鈴伏在枕上,眼淚已沾濕了枕頭。直到現在,她情緒還是不能平靜,愛和恨就像是兩隻強而有力的手,已快將她的心撕裂。葉開、傅紅雪。這是兩個多麼奇怪的人。草原本來是寂寞而平靜的,自從這兩個人來了之後,所有的事都立刻發生了極可怕的變化。誰也不知道這種變化還要發展到多麼可怕的地步。這兩個人究竟是誰?他們為什麼要來?想到那天晚上,在黃沙上,在星空下,她蜷伏在葉開懷裡。葉開的手是那麼溫柔甜蜜,她已準備獻出一切。但是他沒有接受。她說她要回去的時候,只希望被他留下來,甚至用暴力留下她,她都不在乎。但是他卻就這樣讓她走了。他看來是那麼狡黠,那麼可惡,但他卻讓她走了。

  另一天晚上,在同樣的星空下,在同樣的黃砂上,她卻遇見了完全不同的人。她從沒有想到傅紅雪會做出那種事。他看來本是個沉默而孤獨的孩子,但忽然間,他竟變成了野獸,是什麼原因使他改變的?只要一想起這件事,馬芳鈴的心就立刻開始刺痛。她從未見過兩個如此不同的人,但奇怪的是,這兩個人竟忽然變得同樣令她難以忘懷。她知道她這一生,已必定將為這兩個人改變了。

  她眼淚又流了下來——房頂上傳來一陣陣沉重的腳步聲,她知道這是她父親的腳步聲。馬空群就住在他女兒樓上。本來每天晚上,他都要下來看看他的女兒,可是這兩天晚上,他卻似已忘了。這兩天他也沒有睡,這種沉重的腳步,總要繼續到天亮時才停止。馬芳鈴也隱隱看出了她父親心裡的煩惱和恐懼,這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她自己心裡也同樣有很多煩惱恐懼。她很想去安慰她的父親,也很想讓他來安慰她。但馬空群是嚴父,雖然愛他的女兒,但父女之間,總像是有段很大的距離。三姨呢?這兩天為什麼也沒有去陪她?

  馬芳鈴悄悄地跳下床,赤著足,披起了衣裳,對著菱花銅鏡,弄著頭髮。「是找三姨聊聊呢?還是再到鎮上去找他?」她拿不定主意,只知道絕不能一個人再耽在屋裡。她的心實在太亂。但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一陣很急的馬蹄聲自牧場上直馳而來。只聽這馬蹄聲,就知道來的必定是匹千中選一的快馬,馬上騎士也必定是萬馬堂的高手。如此深夜,若不是為了很急的事,絕沒有人敢來打擾她父親的。她皺了皺眉,就聽見了她父親嚴厲的聲音:「是不是找到了?」

  「找到了慕容明珠。」這是雲在天的聲音。「為什麼不帶來?」

  「他也已遭了毒手,郝師傅在四里外發現了他的屍體,被人亂刀砍死。」樓上一陣沉默,然後就聽到一陣衣袂帶風聲從窗前掠下。

  蹄聲又響起,急馳而去。

  馬芳鈴心裡忽然湧出一陣恐懼,慕容明珠也死了,她見過這態度傲慢、衣著華麗的年輕人,昨天他還是那麼有生氣,今夜卻已變成屍體。

  還有那些馬師,在她幼年時,其中有兩個教過她騎術。

  接下去會輪到什麼人呢?葉開?雲在天?公孫斷?她父親?

  這地方所有的人,頭上似乎都籠罩了一重死亡的陰影。

  她覺得自己在發抖,很快地拉開門,赤著足跑出去,走廊上的木板冷得像是冰。

  三姨的房間就在走廊盡端左面。

  她敲門,沒有回應,再用力敲,還是沒有回應。

  這麼晚了,三姨怎麼會不在房裡?她從後面的一扇門繞了出去,庭院寂寂,三姨的窗內的燈已熄。星光照著蒼白的窗紙,她用力一推,窗子開了,她輕輕呼喚:「三姨。」

  還是沒有回音。屋裡根本沒有人,三姨的被窩裡,堆著兩個大枕頭。

  風吹過院子。馬芳鈴忽然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她忽然發現這地方的人,除了她自己外,每個人好像都有些秘密。連她父親都一樣。她從不知道她父親的過去,也不敢問。

  她抬起頭,窗戶上赫然已多了個巨大的人影,然後就聽到了公孫斷厲聲道:「回房去。」她不敢回頭面對他,萬馬堂中上上下下的人,無論誰都對公孫斷懷有幾分畏懼之心。她拉緊衣襟,垂著頭,匆匆奔了回去,彷彿聽到公孫斷對著三姨的窗子冷笑。

  用力關上門,馬芳鈴的心還在跳。

  外面又有蹄聲響起,急馳而去。

  她跳上床,拉起被,蒙住頭,身子忽然抖個不停。因為她知道這地方必將又有悲慘的事發生,她實在不願再看,不願再聽。「——我根本就不該生下來,根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的。」想起傅紅雪說的話,她自己又不禁淚流滿面。

  她忍不住問自己:「我為什麼要生下來?為什麼要生在這裡——」

  傅紅雪的枕頭也是濕的,可是他已睡著。他醒的時候沒有哭,他發誓,從今以後,絕不再流淚。但他的淚卻在他睡夢中流了下來。因為他的良知只有睡夢中才能戰勝仇恨,告訴他今天做了件多麼可恥的事。

  報復,本來是人類所有行為中最古老的一種,幾乎已和生育同樣古老。這種行為雖然不值得贊同,但卻是莊嚴的。今天他褻瀆了這種莊嚴。

  他流淚的時候,正在夢中,一個極可怕的噩夢,他夢見他的父母流著血,在冰雪中掙扎,向他呼喊,要他復仇。然後他忽然感覺到一隻冰冷的手伸入他被窩裡,輕撫著他赤裸的背脊。他想跳起來,但這隻手卻溫柔地按住了他,一個溫柔的聲音在他耳畔低語:「你在流汗。」

  他整個人忽然鬆弛崩潰——她畢竟來了。

  窗戶已關起,窗簾已拉上,屋子裡黑暗如墳墓。為什麼她每次總在黑暗中悄悄出現,然後又在黑暗中慢慢消失?他翻過身,想坐起。

  她卻又按住他!

  「你要什麼?」

  「點燈。」

  「不許點燈。」

  「為什麼?我不能看見你?」

  「不能。」她俯下身,壓在他的胸膛上,帶著輕輕的笑:「但我卻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是個很難看的女人,你難道感覺不出?」

  「我為什麼不能看看你?」

  「因為你若知道我是誰,在別的地方看到我時,神情就難免會改變的,我們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出我跟你之間的關係。」

  「可是——」

  「可是以後我總會讓你看到的,這件事過了之後,你隨便要看我多久都沒關係。」

  他沒有再說,他的手已在忙著找她的衣鈕。

  她卻又抓住他的手。

  「不許亂動。」

  「為什麼?」

  「我還要趕著回去。」

  她嘆了口氣:「我剛說過,我絕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係。」

  他在冷笑。她知道男人在這種時候被拒絕,總是難免會十分憤怒的。

  「我在這裡忍耐七八年,忍受著痛苦,你永遠想不到的痛苦,我為的是什麼?」她聲音漸漸嚴厲,「我為的就是等你來,等你來復仇!我們這一生,本就是為這件事而活著,我沒有忘記,你也絕沒有忘記。」

  傅紅雪的身子忽然冰涼僵硬,冷汗已濕透被褥。

  他本不是來享樂的。她將她自己奉獻給他,為的也只不過是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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