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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正午。

  雨果然停了,葉開穿過滿是泥濘的街道,走向斜對面的雜貨舖。雜貨舖的老闆,是個很樂觀的中年人,圓圓的臉,無論看到誰都是笑瞇瞇的。別人要少付幾文錢,多抓兩把豆子,他也總是笑瞇瞇地說:「好吧,馬馬虎虎算了,反正都是街坊鄰居嘛。」

  他姓李,別人都叫李馬虎。葉開認得李馬虎,卻忘了看看這雜貨舖是不是有針線花粉賣。

  正午的時候,也正是大家都在吃飯的時候,所以這時候雜貨舖裡總是少有人會來光顧。李馬虎又和平時一樣,伏在櫃檯上打瞌睡。葉開不願驚動他,正在四下打量著,突聽一陣車轔馬嘶,一輛大馬車急馳過長街。

  車身漆墨如鏡,拉車的八匹馬也都是有素的良駒。葉開認得這輛車正是昨天來接他去萬馬堂的,現在這輛車上坐的是什麼人呢?他正想趕出去看看,身後已有人帶著笑道:「這想必是萬馬堂的姑奶奶和大小姐又出來買貨了,卻不知今天她們要不要雞蛋。」

  葉開笑道:「她們又不是廚房裡的採買,要雞蛋幹什麼?」他轉過身,就發現李馬虎不知何時已醒了,正笑瞇瞇地看著他,道:「這你就不懂了,女人用雞蛋清洗臉,越洗越年輕的。」

  葉開笑道:「你媳婦是不是每天用雞蛋洗臉?」

  李馬虎撇著嘴,冷笑著道:「她呀,她每天就算用三百斤雞蛋洗臉,還是一臉的橘子皮——而且是風乾了的橘子皮。」他忽又瞇起眼一笑,壓低聲音道:「但萬馬堂的那兩位,卻真是水仙花一樣的美人兒,大爺你若是有福氣能——」

  突聽一個孩子的聲音在門外大聲道:「李馬虎,你在亂嚼什麼舌頭?」李馬虎朝門外看了一眼,臉色立刻變了,陪笑道:「沒什麼,我正在想給小少爺你做個糖葫蘆。」

  一個孩子手叉著腰:站在門外,瞪著雙烏溜溜的眼睛,身上的衣服比糖葫蘆還紅。他年紀雖小,派頭卻不小,李馬虎一看見他,臉就嚇得發白。但他一看見葉開也在店裡,臉也嚇白了,轉過身就想溜。

  葉開立刻追出去,一把揪住了他的小辮子,笑道:「莫說你是小虎子,就算你是個小狐狸,也一樣溜不掉的。」

  小虎子好像有點發急,大聲道:「我又不認得你,你找我幹什麼?」

  葉開道:「早上你不是還認得我的?現在怎麼忽然又不認得我了?」

  小虎子臉漲得通紅,又想叫。

  葉開道:「你乖乖的聽話一點,要多少糖葫蘆我都買給你,否則我就去告訴你爹爹和四叔,說你早上在說謊。」

  小虎子更急,紅著臉道:「我——說了什麼謊?」

  葉開壓低聲音,道:「昨天晚上你早已睡著了,根本就沒有出來,也沒有躲在你姐姐的馬肚子下面,對不對?」

  小虎子眼珠子直轉,吃吃笑道:「那只不過是我想幫你的忙。」

  葉開道:「是誰教你那麼說的?」

  小虎子道:「沒有人,是我自己——」

  葉開沉下了臉,道:「你不告訴我,我只好把你押回去,交給你爹爹了。」

  小虎子臉又嚇得發白,這孩子只要一聽到他爹爹,立刻就老實了,垂下頭道:「好,告訴你就告訴你,是我三姨教我說的。」

  葉開吃了一驚,道:「你三姨?是不是早上把你拉出去的那個人?」

  小虎子點點頭。

  葉開皺起眉,道:「她怎麼知道昨天夜裡我跟你姐姐在一起?」

  小虎子嘟起嘴,道:「我怎麼知道?你為什麼不問她去?」

  葉開只好放開手,這孩子立刻一溜煙似的遠遠逃走了。逃到街對面才回過頭。做了個鬼臉,笑嘻嘻道:「你可以去問她,但卻不能像抱我姐姐那樣抱著她,否則我爹爹要吃醋的。」話未說完,他的人已經溜進了街角的一家綢緞莊。

  葉開皺著眉,沉思著。這件事顯然又出了他的意料之外。那「三姨」是誰?怎麼會知道他昨夜的行動?為什麼要替他解圍?他想不通,剛抬起頭,就看到這位三姨正從對面的綢緞莊裡走出來。她打扮得還是很素淨,一身白衣如雪,既不沾脂粉,也沒有裝飾,但卻自有一種動人的風韻,令人不飲自醉。

  葉開看著她的時候,她一雙秋水如神的明眸,也正向葉開瞟了過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還彷彿向葉開嫣然一笑。沒有人能形容這一笑。葉開竟似也已痴了,過了半晌,才發現她身邊還有雙眼睛在盯著他。這雙眼睛本來是明朗的,但現在卻籠著一層霧,一層紗。是不是因為她昨夜沒睡好?還是因為她剛哭過?

  葉開的心又跳了起來,跳得很快。

  馬芳鈴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偷偷地向他使了個眼色。葉開立刻點點頭。馬芳鈴這才垂下脖子,愉偷地一笑,一朵紅雲已飛到臉上。他們用不著說話。他的感情只要一個眼色,她就已了解;她的意思,也只要一個眼色,他就知道,他們又何必說話?

  小樓上靜寂無聲,桌上散亂的骨牌,卻已不知被誰收拾起來。窗子開著,屋裡還是很暗。葉開又坐到原來那張椅子上,靜靜地等著。他明白馬芳鈴的意思,卻實在不明白那「三姨」的意思。馬空群的妻子已去世,像他這樣的男人,身側當然不會缺少女人。也只有她這樣的女人,才配得上他這樣的男人。

  葉開已猜出她的身份,卻更不明白她的意思了。葉開嘆了口氣,不願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有點對不起芳鈴了,可是那一笑,卻又令人難以忘記。

  她們現在在做什麼?是不是在那雜貨舖裡買雞蛋?女人用雞蛋清洗臉,是不是會真的越洗越年輕?

  葉開集中注意力,努力要自己去想一些不相干的事,但想來想去,還是離不開她們兩個人。幸好就在這時,門已輕輕地被推開了。來的當然是馬芳鈴。

  葉開正準備站起來,心就已沉了下去。來的不是馬芳鈴,是雲在天——葉開暗中嘆了口氣,知道今天已很難再見到馬芳鈴了。

  雲在天看到他在這裡,顯然也覺得很意外,但既已進來了,又怎能再出去?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閣下是不是來找翠濃姑娘的?是不是想問她,為什麼要將這朵珠花送給別人呢?」

  雲在天乾咳了兩聲,一句話也沒說,找了張椅子坐下。

  葉開笑道:「男人找女人,是件天經地義的事,閣下為什麼不進去?」

  雲在天神色已漸漸恢復鎮定,沉聲道:「我是來找人,卻不是來找她!」

  葉開道:「找誰?」

  雲在天道:「傅紅雪。」

  葉開道:「找他幹什麼?」

  雲在天沉著臉,拒絕回答。

  葉開道:「他豈非還留在萬馬堂?」

  雲在天道:「不在了。」

  葉開道:「什麼時候走的?」

  雲在天道:「早上!」

  葉開皺了皺眉頭,道:「他既然早上就走了,我為什麼沒有看到他回鎮上來?」

  雲在天皺了皺眉,道:「別的人呢?」

  葉開道:「別的人也沒有回來,這裡根本沒有什麼地方可去,他們若回來了,我一定會看見的。」

  雲在天臉色有些變了,抬起頭,朝那小樓上看了一眼。葉開目光閃動,道:「蕭老闆在樓上,閣下是不是想去問問他?」

  雲在天遲疑著,霍然長身而起,推門走了出去。

  這時正有十來輛騾子拉的大板車,從鎮外慢慢地走上長街。板車上裝著的,赫然竟是棺材,每輛車上都裝著四口嶄新的棺材。一個臉色發白的駝子穿著套嶄新的青布衣裳,騎著頭黑驢,走在馬車旁,看他的臉色,好像他終年都是躺在棺材裡的,看不見陽光。

  無論誰看見這麼多棺材運到鎮上,都難免會吃一驚的。

  雲在天也不例外,忍不住問道:「這些棺材是送到那裡去的?」

  駝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兩眼,忽然笑道:「看這位大爺的裝束打扮,莫非是萬馬堂裡的人?」

  雲在天道:「正是。」

  駝子道:「這些棺材,也正是要送到萬馬堂的。」

  雲在天變色道:「是誰叫你送來的?」

  駝子陪笑道:「當然是付過錢的人,他一共訂了一百口棺材,小店裡正在日夜加工——」

  雲在天不等他說完,已一個箭步竄過去,將他從馬背上拖下,厲聲道:「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駝子的臉嚇得更無絲毫血色,吃吃道:「是——是個女人。」

  雲在天怔了怔道:「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駝子道:「是個老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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