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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葉開已走了——

  他知道,可是並沒有攔阻,甚至連看都沒有回頭去看一眼。既不能攔阻,又何必看?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絕不會讓這少年走的。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現在也許已將這少年埋葬在這山坡上。從來也沒有人拒絕過他的要求,他說出的話,從來也沒有人敢違抗。可是現在已有了。

  剛纔他們面對著面時,他本有機會一拳擊碎這少年的鼻樑。他第一拳出手的速度,快得簡直就像是雷電下擊,若是換了五年前,他自信可以將任何一個站在他面前的人擊倒!無論誰只要鼻樑擊碎,頭就會發暈,眼睛就會被自己鼻子裡標出來的血封住,就很難再有閃避還擊的機會。

  這就叫一拳封門!這一拳他本極有把握,而且幾乎從未失手過。但這一次竟未出手!

  多年來,他的肌肉雖仍緊緊結實,甚至連脖子上都沒有生出一點多餘的脂肪肥肉,無論是坐著還是站著,身子仍如標槍般筆挺。多年來,他外表幾乎看不出有任何改變。但一個人內部的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無法看出來的。有時甚至連自己都看不出。這並不是說他的胃已漸漸受不了太烈的酒,也不是說他對女人的需要,已漸漸不如以前那麼強烈。真正的改變,是在他心裡。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顧忌越來越多,無論對什麼事,都已不如以前那麼有把握。甚至在床上,擁著他最愛的女人時,他也都已不像以前那樣能控制自如,最近這幾次,他已懷疑自己是否能真的令對方滿足。這是不是象徵著他已漸漸老了?一個人只有在自己心裡有了衰老的感覺時,才會真的衰老。五年——也許只要三年——

  三年前無論誰敢拒絕他的要求,都絕對休想從他面前站著走開!但就算他願以所有的財富和權勢去交換,也換不回這三年歲月來了。剩下的還有多少個三年呢?他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現在他祇想能靜靜地躺下來。他忽然覺得很疲倦。

  天色更黯,似將有雷雨。

  馬空群當然看得出,多年的經驗,已使他看天氣的變化,就如同他看人心的變化一樣準。但他卻懶得站起來,懶得回去。他靜靜地躺在石碑前,看著石碑上刻著的那幾行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

  他們本是他的兄弟,他們的確死得很慘。但他卻不能替他們復仇!為什麼呢?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死去的人之外,知道的人並不多。這秘密已在他心裡隱藏了十八年,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裡。他只要一想,心裡就會痛。

  他並沒有聽到馬蹄聲音,但卻感覺到有人已走上了山坡。這個人的腳步並不輕,但步子卻跨得很大,又大又快。他知道是公孫斷了。只有公孫斷,是唯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他信任公孫斷,就好像孩子信任母親一樣。

  腳步聲就像是說話的聲音,每個人都有他不同的特質。所以瞎子往往只要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就能聽得出來是什麼人。公孫斷的腳步聲正如他的人,巨大、猛烈、急躁,一開始就很難中途停下。

  他一口氣奔上山,看到馬空群才停下來,一停下來,立刻問道:「人呢?」

  馬空群道:「走了。」

  公孫斷道:「你就這樣讓他走?」

  馬空群嘆息了一聲,道:「也許你說得不錯,我已老了,已有些怕事。」

  公孫斷道:「怕事?」

  馬空群苦笑道:「怕事的意思,就是不願再惹不必要的麻煩。」

  公孫斷道:「你認為不是他?」

  馬空群道:「無論如何,至少昨夜的事並不是他做的,有人能替他證明。」

  公孫斷道:「他為什麼不肯說出來?」

  馬空群道:「也許只因他還年輕,太年輕——」說到「年輕」這兩個字,他嘴裡似又湧出了苦水,又苦又酸。公孫斷垂下頭,看到了石碑上的字,雙拳又漸漸握緊,目中的神色也變得奇怪,也不知是悲憤,是恐懼,還是仇恨。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沉聲道:「你能確定白老大真有個兒子?」

  馬空群道:「嗯。」

  公孫斷道:「你怎知這次是他的孤兒來復仇?」

  馬空群閉上眼睛,一字字道:「這樣的仇恨,本就是非報不可的。」

  公孫斷的手握得更緊,硬聲道:「但我們做的事那麼秘密,除了死人外,又怎會有別人知道?」

  馬空群長長嘆息著,道:「無論什麼樣的秘密,遲早總有人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句話你千萬不能不信。」

  公孫斷凝視著石碑上的刻字,目中的恐懼之色彷彿更深,咬著牙道:「這孤兒若長大了,年紀正好跟葉開差不多。」

  馬空群道:「跟傅紅雪也差不多。」

  公孫斷霍然轉身,俯視著他,道:「你認為誰的嫌疑較大?」

  馬空群道:「這少年看來彷彿是個很冷靜、很能忍耐的人,其實卻比誰都激動。」

  公孫斷冷笑道:「但他卻寧可從欄下狗一般鑽進來,也不願殺一個人。」

  馬空群道:「這只因那個人根本不值得他殺,也不是他要殺的!」

  公孫斷的臉色有些變了。

  馬空群緩緩道:「一個天性剛烈激動的人,突然變得委屈求全,只有一種原因。」

  公孫斷道:「什麼原因?」

  馬空群道:「仇恨!」

  公孫斷身子一震,道:「仇恨?」

  馬空群道:「他若有了非報復不可的仇恨,才會勉強控制住自己,才會委屈求全,忍辱負重,只因為他一心一意祇想復仇!」他張開眼,目中似已有些恐懼之色,沉聲道:「你可聽人說過勾踐復仇的故事?就因為他心裡的仇恨太深,所以別人不能忍受的事,他才全都能忍受。」

  公孫斷握緊雙拳,嘎聲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

  馬空群目光遙視著陰暗的蒼穹,久久都沒有說話。

  公孫斷厲聲道:「現在我們已有十三條命犧牲了,你難道還怕殺錯了人?」

  馬空群道:「你錯了。」

  公孫斷道:「你認為他還有同黨?」

  馬空群道:「這種事,本就不是一個人的力量能做的!」

  公孫斷道:「但白家豈非早已死盡死絕?」

  馬空群的人突然彈簧般跳了起來,厲聲道:「若已死盡死絕,這孤兒是那裡來的?若非還有人在暗中相助,一個小孩又怎能活到現在?那人若不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又怎會發現是我們下的手?又怎能避開我們的追蹤搜捕?」

  公孫斷垂下頭,說不出話了。

  馬空群的拳也已握緊,一字字道:「所以我們這一次若要出手就得有把握將他們的人一網打盡,絕不能再留下後患!」

  公孫斷咬著牙,道:「但我們這樣等下去,要等到幾時?」

  馬空群道:「無論等多久,都得等!現在我們已送了十三條命,再送三百條又何妨?」

  公孫斷道:「你不怕他先下手為強?」

  馬空群冷笑道:「你放心,他也絕不會很快就對我下手的!」

  公孫斷道:「為什麼?」

  馬空群道:「因為他一定不會讓我們死得太快,太容易。」

  公孫斷臉色鐵青,巨大的手掌又已按上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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