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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公孫斷還在一大口、一大口的喝著酒。馬空群看著他喝,過了很久,才嘆息了一聲,道:「我知道你是想喝得大醉,但喝醉了並不能解決任何事。」

  公孫斷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大聲道:「不醉又如何?還不是一樣要受別人的鳥氣!」

  馬空群道:「那不是受氣,那是忍耐,無論誰有時都必須忍耐些的。」

  公孫斷的手掌又握緊,杯中酒又慢慢溢出,他盯著又已被他捏扁了的金杯,冷笑道:「忍耐!三十年來我跟你出生入死,身經大小一百七十戰,流的血已足夠淹得死人,但你卻叫我忍耐——卻叫我受一個小跛子的鳥氣。」

  馬空群神色還是很平靜,嘆息著道:「我知道你受的委屈,我也——」

  公孫斷突然大聲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不必說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現在你已有了身家,有了兒女,做事已不能像以前那樣魯莽。」他又一拍桌子,冷笑著道:「我只不過是萬馬堂中的一個小夥計,就算為三老闆受些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馬空群凝視著他,目中並沒有激惱之色,卻帶著些傷感。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誰是老闆?誰是夥計?這天下本是我們併肩打出來的,就算親生的骨肉也沒有我們親密。這地方所有的一切,你都有一半,你無論要什麼,隨時都可拿走——就算你要我的女兒,我也可以立刻給你。」他話聲雖平淡,但其中所蘊藏的那種情感,卻足以令鐵石人流淚,公孫斷垂下頭,熱淚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幸好這時花滿天和雲在天已回來了。在他們面前,萬馬堂主的態度更沉靜,沉聲道:「他們是不是全都留了下來?」

  雲在天道:「是。」

  馬空群目中的傷感之色也已消失,變得冷靜而尖銳,沉吟著道:「樂樂山、慕容明珠和那飛賊留下來,我都不意外。」

  雲在天道:「你認為他們三個人沒有嫌疑?」

  馬空群道:「只是嫌疑輕些。」

  花滿天道:「那倒未必。」

  馬空群道:「未必?」

  花滿天道:「慕容明珠並不是個簡單的人,他那種樣子是裝出來的,以他的身份,受了那麼多鳥氣之後,絕不可能還有臉指手劃腳、胡說八道。」

  馬空群點了點頭,道:「我也看出他此行必有圖謀,但目的卻絕不在萬馬堂。」

  花滿天道:「樂樂山呢?這假名士無論走到那裡,都喜歡以前輩自居,為什麼要不遠千里,辛辛苦苦地趕到這邊荒地來?」

  馬空群道:「也許他是在逃避仇家的追蹤。」

  花滿天冷笑道:「武當派人多勢眾,一向只有別人躲著他們,他們幾時躲過別人?」

  馬空群忽又嘆息了一聲,道:「二十三年前,武當山下的那一劍之辱,你至今還未忘卻?」

  花滿天臉色變了變,道:「我忘不了。」

  馬空群道:「但傷你的武當劍客回雲子,豈非已死在你劍下?」

  花滿天恨恨地道:「只可惜武當門下還沒有死盡死絕。」

  馬空群凝視著他,嘆道:「你頭腦冷靜,目光敏銳,遇事之機變更無人能及,只可惜心胸太窄了些,將來祇怕就要吃虧在這一點上。」

  花滿天垂下頭,不說話了,但胸膛起伏,顯見得心情還是很不平靜。

  雲在天立刻改變話題,道:「這五人之中,看起來雖然是傅紅雪的嫌疑最重,但正如葉開所說,他若真的是——尋仇來的,又何必帶刀來萬馬堂?」馬空群目中帶著深思之色,道:「葉開呢?」

  雲在天沉吟著,道:「此人武功彷彿極高,城府更是深不可測,若真的是他——倒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公孫斷突又冷笑,道:「你們算來算去,算出來是誰沒有?」

  雲在天道:「沒有。」

  公孫斷道:「既然算不出,為何不將這五人全都做了,豈非落得個乾淨!」

  馬空群道:「若是殺錯了呢?」

  公孫斷道:「殺錯了,還可以再殺!」

  馬空群道:「殺到何時為止?」

  公孫斷握緊雙拳,額上青筋一根根暴起。突聽一個孩子的聲音在外面呼喚道:「四叔,我睡不著,你來講故事給我聽好不好?」公孫斷嘆了口氣,就好像忽然變了個人,全身肌肉都已鬆弛,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了出來。

  馬空群看著他巨大的背影,那眼色也像是在看著他所疼愛的孩子一樣。

  這時外面傳來更鼓,已是二更。

  馬空群緩緩道:「按理說,他們既然留宿在這裡,就不會有什麼舉動,但我們卻還是不可大意的。」

  雲在天道:「是。」他接著又道:「傳話下去,將夜間輪值的弟兄增為八班,從現在開始,每半個時辰交錯巡邏三次,只要看見可疑的人,就立刻鳴鑼示警!」

  馬空群點了點頭,忽然顯得很疲倦,站起來走到門外,望著已被黑暗籠罩的大草原,意興似更蕭索。

  雲在天跟著走出來,嘆息著道:「但願這一夜平靜無事,能讓你好好休息一夜——明天要應付的事祇怕還要艱苦得多。」

  馬空群拍了拍他的肩,仰面長嘆,道:「經過這一戰之後,我們應該都好好的休息休息了——」

  一陣風吹過,天燈忽然熄滅,只剩下半輪冷月高懸。

  雲在天仰首而望,目光充滿了憂鬱和恐懼。

  萬馬堂豈非也如這天燈一樣,雖然掛得很高,照得很遠,但又有誰知道他會在什麼時候突然熄滅?

  夜更深,月色朦朧,萬籟無聲。在這邊城外的荒漠中,悽涼的月夜裡,又有幾人能入睡?

  葉開睜大了眼睛,看著窗外的夜色。他沒有笑。他那永遠掛在嘴角的微笑,只要在無人時,就會消失不見。他也沒有睡。萬馬堂雖無聲,但他的思潮,卻似千軍萬馬般奔騰起伏,只可惜誰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麼。

  他輕撫著自己的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間,就像是沙石般粗糙堅硬,掌心也已磨出了硬塊。那是多年握刀留下的痕跡。但他的刀呢?他從不帶刀。是不是因為他的刀已藏在心裡?

  傅紅雪手裡還是緊緊握著他的刀。他也沒有睡。甚至連靴子都沒有脫下來。悽涼的月色,罩著他蒼白冷硬的臉,照著他手裡漆黑的刀鞘。 這柄刀他有沒有拔出來過?

  三更,四更——突然間,靜夜中傳出一陣急遽的鳴鑼聲。萬馬堂後,立刻箭一般竄出四條人影,掠向西邊的馬場。風中彷彿帶著種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葉開屋子裡的燈首先亮了起來,又過了半晌,他才大步奔出。

  慕容明珠和飛天蜘蛛也同時推開了門。

  樂大先生的門還是關著的,門裡不時有他的鼾聲傳出。

  傅紅雪的門卻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慕容明珠道:「剛纔是不是有人在鳴鑼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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