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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不帶刀的人

  他沒有佩刀。他一走進來,就看到了傅紅雪!

  這裡本已有很多人,各式各樣的人,可是他這種人,卻本不該來的。因為他不配。

  這裡是個很奇怪的地方。

  現在已是殘秋,但這地方還是溫暖如春。現在已是深夜,但這地方還是光亮如白晝。

  這裡有酒,卻不是酒樓。有賭,卻不是賭場。有隨時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卻也不是妓院。

  這地方根本沒有名字,但卻是附近幾百里之內最有名的地方。大廳中擺著十八張桌子。無論你選擇那一張桌子坐下來,你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只有酒菜,你若還要享受別的,就得推門。

  大廳四面有十八扇門。無論你推那扇門走進去,都絕不會後悔,也不會失望。

  大廳的後面,還有道很高的樓梯。沒有人知道樓上是什麼地方,也沒有人上樓去過。因為你根本不必上樓。無論你想要的是什麼,樓下都有。

  樓梯口,擺著張比較小的方桌,坐著個服裝很華麗、修飾很整潔的中年人。他好像總是一個人坐在那裡,一個人在玩著骨牌。很少有人看見他做過別的事,也很少有人看見他站起來過。他坐的椅子寬大而舒服。

  椅子旁,擺著兩根紅木枴杖。別的人來來去去,他從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頭來看一眼。別的人無論做什麼事,好像都跟他全無關係。其實他卻正是這地方的主人。

  一個很奇怪的地方,通常都有個很奇怪的主人。

  傅紅雪的手裡握著刀。一柄形狀很奇特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他正在吃飯,吃一口飯,配一口菜,吃得很慢。因為他只能用一隻手吃。他的左手握著刀,無論他在做什麼的時候,都從沒有放過這柄刀。漆黑的刀,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眸子,黑得發亮。所以他坐的地方雖離大門很遠,但葉開走進來的時候,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手裡的刀。

  葉開是從不帶刀的。

  秋已深,夜已深。

  長街上只有這門上懸著的一盞燈。門很窄,昏暗的燈光照著門前乾燥的土地,秋風捲起滿天黃沙。

  一朵殘菊在風沙中打著滾,既不知是從那裡吹來的,也不知要被吹到那裡去。世人豈非也都正如這瓣殘菊一樣,又有誰能預知自己的命運。所以人們又何必為它的命運傷感嘆息?菊花若有知,也不會埋怨的,因為它已有過它自己的輝煌歲月,已受過人們的讚美和珍惜。這就已足夠。

  長街的一端,是無邊無際的荒原;長街的另一端,也是無邊無際的荒原。

  這盞燈,彷彿就是荒原中唯一的一粒明珠。

  天連著黃沙,黃沙連著天。人已在天邊。

  葉開彷彿是從天邊來的。

  他沿著長街,慢慢地從黑暗中走過來,走到了有燈光的地方。他就在街心坐了下來,抬起了腳。

  腳上的靴子是硝皮製成的,通常本只有大漠上的牧人才穿這種靴子。這種靴子也正如大漠上的牧人一樣,經得起風霜,耐得起勞苦。

  但現在,靴子的底已被磨成了個大洞,他的腳底也被磨出血來。他看著自己的腳,搖著頭,彷彿覺得很不滿——並不是對這雙靴子不滿,而是對自己的腳不滿。

  「像我這種人的腳,怎麼也和別人的腳一樣會破呢?」

  他抓起一把黃沙,從靴子的破洞裡灌進去。

  「既然你這麼不中用,我就叫你再多受些折磨,多受些苦。」

  他站起身,讓沙子磨擦自己腳底的傷口。

  然後他就笑了。

  他的笑,就像這滿天黃沙中突然出現的一線陽光。

  燈在風中搖曳。

  一陣風吹過來,捲來了那朵殘菊。他一伸手,就抄住。菊瓣已殘落,只有最後幾瓣最頑強的,還戀棲在枯萎的花枝上。他拍了拍身上一套早已該送到垃圾箱裡去的衣裳,將這朵殘菊仔仔細細地插在衣襟上的一個破洞裡。看他的神情,就好像個已打扮整齊的花花公子,最後在自己這身價值千金的紫羅袍上,插上一朵最艷麗的紅花一樣。然後他對自己的一切就都已完全滿意。

  他又笑了。

  窄門是關著的。他昂起頭,挺起胸,大步走過去,推開了門。於是他就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和他的刀!

  刀在手上。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葉開從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從他的手,看到他的臉。

  蒼白的臉,漆黑的眸子。

  葉開目中又露出笑意,彷彿對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覺得很滿意。他大步走過來,走到傅紅雪對面,坐下。

  傅紅雪的筷子並沒有停,一口菜,一口飯,吃得很慢,卻沒有停下來看他一眼。

  葉開看著他,忽然笑道:「你從來不喝酒?」

  傅紅雪既沒有抬頭,也沒有停下來。他慢慢地將碗裡最後兩口飯吃完,才放下筷子,看著葉開。

  葉開的微笑就像是陽光。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卻連一絲笑容都沒有,又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不喝酒。」

  葉開笑道:「你不喝,請我喝兩杯怎麼樣?」

  傅紅雪道:「你要我請你喝酒?為什麼?」他說話很慢,彷彿每個字都是經過考慮之後才說出的,因為只要是從他嘴裡說出的話,他就一定完全負責。所以他從不願說錯一個字。

  葉開道:「為什麼?因為我覺得你很順眼。」他嘆了口氣,又道:「這地方除了你之外,簡直連一個順眼的人都沒有。」

  傅紅雪垂下眼,看著自己的手。他不願開口的時候,總是會有這種表情。

  葉開道:「你肯不肯?」

  傅紅雪還是看著自己的手。

  葉開道:「這是你最好的機會了,你若錯過,豈非很可惜?」

  傅紅雪終於搖搖頭,緩緩道:「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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